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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卷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

    世事番腾似转轮,眼前凶吉未为真;

    请看久久分明应,天道何曾负善人?

    闻得老郎们相传的说话,不记得何州甚县,单说有一人,姓金,名孝,年长未娶,家中只有个老母,自家卖油为生。一日挑了油担出门,中途因里急,走上茅厕大解,拾得一个市裹肚,内有一包银子,约莫有三十两。金孝不胜欢喜,便转担回家,对老娘说道 :“我今日造化,拾得许多银子。”老娘看见,到吃了一惊 ,道 :“你莫非做下歹事偷来的么 ?”金孝道:“我几曾偷惯了别人的东西?却恁般说!早是邻舍不曾听得哩。这裹肚其实不知什么人遗失在茅坑旁边,喜得我先看见了,拾取回来。我们做穷经纪的人,容易得这主大财?明日烧个利市,把来做贩油的本钱,不强似赊别人的油卖?”老娘道 :“我儿,常言道 :‘贫富皆由命’,你若命该享用 ,不生在挑油担的人家来了。依我看来,这银子虽非是你设心谋得来的,也不是你辛苦挣来的,只怕无功受禄,反受其殃。这银子不知是本地人的?远方客人的?又不知是自家的?或是借贷来的?一时间失脱了,抓寻不见,这一场烦恼非小,连性命都失图了也不可知。曾闻古人裴度还带积德,你今日原到拾银之处,看有甚人来寻,便引来还他原物,也是一番阴德,皇天必不负你 。”金孝是个本分的人 ,被老娘教训了一场,连声应道 :“说得是 ,说得是 !”放下银包裹肚,跑到那茅厕边去。只见闹嚷嚷的一丛人围着一个汉子,那汉子气忿忿的叫天叫地。金孝上前问其缘故。原来那汉子是他方客人,因登东,解脱了裹肚,失了银子,找寻不见。只道卸下茅坑,唤几个泼皮来,正要下去淘摸,街上人都拥着闲看。金孝便问客人道 :“你银子有多少?”客人胡乱应道 :“有四、五十两 。”金孝老实,便道 :“可有个白布裹肚么 ?”客人一把扯住金孝,道 :“正是 ,正是!是你抬着?!还了我,情愿出赏钱 。”众人中有快嘴的便道 :“依着道理,平半分也是该的 。”金孝道 :“真个是我拾得,放在家里,你只随我去便有 。”众人都想道 :“拾得钱财,巴不得瞒过了人。那曾见这个人到去寻主儿还他?也是异事 。”金孝和客人动身时,这伙人一哄都跟了去。

    金孝到了家中,双手儿捧出裹肚,交还客人。客人检出银包看时,晓得原物不动。只怕金孝要他出赏钱,又怕众人乔主张他平分,反使欺心,赖着金孝,道:“我的银子,原说有四、五十两,如今只剩得这些,你匿过一半了,可将来还我 !”金孝道 :“我才拾得回来,就被老娘逼我出门 ,寻访原主还他,何曾动你分毫?”那客人赖定短少了他的银两。金孝负屈忿恨,一个头肘子撞去,那客人力大,把金孝一把头发提起,像只小鸡一般放番在地,捻着拳头便要打 。引得金孝七十岁的老娘,也奔出门前叫屈。众人都有些不平,似杀阵般嚷将起来。恰好县尹相公在这街上过去,听得喧嚷,歇了轿,分付做公的拿来审问。众人怕事的,四散走开去了;也有几个大胆的,站在傍边看县尹相公怎生断这公事。

    却说做公的将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县尹面前 ,当街跪下,各诉其情。一边道 :“他拾了小人的银子,藏过一半不还 。”一边道:“小人听了母亲言语,好意还他,他反来图赖小人。”县尹问众人 :“谁做证见 ?”众人都上前禀道:“那客人脱了银子,正在茅厕边抓寻不着,却是金孝自走来承认了,引他回去还他。这是小人们众目共睹。只银子数目多少,小人不知。”县令道 :“你两下不须争嚷,我自有道理 。”教做公的带那一干人到县来。县尹升堂,众人跪在下面。县尹教取裹肚和银子上来,分付库吏,把银子兑准回复。库吏复道:“有三十两。”县主又问客人道 :“你银子是许多 ?”客人道 :“五十两。”县主道 :“你看见他抬取的,还是他自家承认的 ?”客人道:“实是他亲口承认的 。”县主道 :“他若是要赖你的银子,何不全包都拿了?却止藏一半,又自家招认出来?他不招认,你如何晓得?可见他没有赖银之情了。你失的银子是五十两,他拾的是三十两,这银子不是你的,必然另是一个人失落的 。”客人道:“这银子实是小人的,小人情愿只领这三十两去罢。”县尹道:“数目不同,如何冒认得去?这银两合断与金孝领去,奉养母亲;你的五十两,自去抓寻 。”金孝得了银子,千恩万谢的扶着老娘去了。那客人已经官断,如何敢争?只得含羞噙泪而去。众人无不称快。这叫做:欲图他人,翻失自己。自己羞惭,他人欢喜。看官,今日听我说”金钗钿”这桩奇事。有老婆的翻没了老婆,没老婆的翻得了老婆。只如金孝和客人两个,图银子的翻失了银子,不要银子的翻得了银子。事迹虽异,天理则同。

    却说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有个鲁廉宪,一生为官清介,并不要钱,人都称为“鲁白水,”那鲁廉宪与同县顾佥事累世通家,鲁家一子,双名学曾;顾家一女,小名阿秀 ,两下面约为婚,来往间亲家相呼,非止一日。因鲁奶奶病故,廉宪携着孩儿在于任所,一向迁延,不曾行得大礼 。谁知廉宪在任一病身亡。学曾扶柩回家,守制三年,家事愈加消乏,止存下几间破房子,连口食都不周了。顾佥事见女婿穷得不像样 ,遂有悔亲之意,与夫人孟氏商议道 :“鲁家一贫如洗,眼见得六礼难备,婚娶无期 。不若别求良姻 ,庶不误女儿终身之托 。”孟夫人道:“鲁家虽然穷了,从幼许下的亲事,将何辞以绝之?”顾佥事道 :“如今只差人去说男长女大 ,催他行礼。两边都是宦家,各有体面,说不得‘没有’两个字,也要出得他的门,入的我的户。那穷鬼自知无力,必然情愿退亲。我就要了他休书,却不一刀两断?”孟夫人道 :“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,只怕他到不肯 。”顾佥事道 :“在家从父,这也由不得他,你只慢慢的劝他便了。”当下孟夫人走到女儿房中,说知此倩。阿秀道:“妇人之义,从一而终;婚姻论财,夷虏之道。爹爹如此欺贫重富,全没人伦,决难从命 。”孟夫人道 :“如今爹去催鲁家行礼 ,他若行不起礼 ,倒愿退亲 ,你只索罢休 。”阿秀道:“说那里话!若鲁家贫不能聘,孩儿情愿守志终身,决不改适。当初钱玉莲投江全节,留名万古。爹爹若是见逼,孩儿就拚却一命,亦有何难 !”孟夫人见女执性,又苦他,又怜他,心生一计:除非瞒过佥事,密地唤鲁公子来,助他些东西,教他作速行聘,方成其美。

    忽一日,顾佥事往东庄收租,有好几日担阁。孟夫人与女儿商量停当了,唤园公老欧到来。夫人当面分付,教他去请鲁公子后门相会,如此如此,“不可泄漏,我自有重赏。”老园公领命,来到鲁家。但见门如败寺,屋似破窑,窗槅离披,一任风声开闭;厨房冷落,绝无烟气蒸腾。颓墙漏瓦权栖足,只怕雨来;旧椅破床便当柴,也少火力。尽说宦家门户倒,谁怜清吏子孙贫?说不尽鲁家穷处。却说鲁学曾有个姑娘,嫁在梁家,离城将有十里之地。姑夫已死 ,止存一子梁尚宾,新娶得一房好娘子,三口儿一处过活,家道粗足。这一日,鲁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,只有个烧火的白发婆婆在家。老管家只得传了夫人之命,教他作速寄信去请公子回来 :“此是夫人美情,趁这几日老爷不在家中,专等专等,不可失信 。”嘱罢自去了。这里老婆子想道 :“此事不可迟缓,也不好转托他人传话。当初奶奶存日,曾跟到姑娘家去,有些影像在肚里 。”当下嘱付邻人看门,一步一跌的问到梁家。梁妈妈正留着侄儿在房中吃饭。婆子向前相见,把老园公言语细细述了。姑娘道 :“此是美事 !”撺掇侄儿快去。

    鲁公子心中不胜欢喜,只是身上蓝缕,不好见得岳母,要与表兄梁尚宾借件衣服遮丑。原来梁尚宾是个不守本分的歹人,早打下欺心草稿,便答应道 :“衣服自有,只是今日进城,天色已晚了。宦家门墙,不知深浅,令岳母夫人虽然有话,众人未必尽知,去时也须仔细。凭着愚见,还屈贤弟在此草榻,明日只可早往,不可晚行 。”鲁公子道 :“哥哥说得是 。”梁尚宾道 :“愚兄还要到东村一个人家,商量一件小事,回来再得奉陪 。”又嘱付梁妈妈道 :“婆子走路辛苦,一发留他过宿,明日去罢 。”妈妈也只道孩儿是个好意,真个把两人都留住了。谁知他是个奸计:只怕婆子回去时,那边老园公又来相请,露出鲁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,自己不好去打脱冒了。正是:

    欺天行当人难识,立地机关鬼不知。

    梁尚宾背却公子,换了一套新衣,悄地出门,径投城中顾佥事家来。

    却说孟夫人是晚教老园公开了园门伺候。看看日落西山,黑影里只见一个后生,身上穿得齐齐整整,脚儿走得慌慌张张,望着园门欲进不进的。老园公问道 :“郎君可是鲁公子么 ?”梁尚宾连忙鞠个躬,应道:“在下正是。因老夫人见召,特地到此,望乞通报 。”老园公慌忙请到亭子中暂住,急急的进去报与夫人。孟夫人就差个管家婆出来传话 :“请公子到内室相见 。”才下得亭子,又有两个丫环提着两碗纱灯来接。弯弯曲曲行过多少房子,忽见朱楼画阁方是内室。孟夫人揭起朱帘,秉烛而待。那梁尚宾一来是个小家出身,不曾见恁般富贵样子;二来是个村郎 ,不通文墨;三来自知假货,终是怀着个鬼胎,意气不甚舒展。上前相见时,跪拜应答,眼见得礼貌粗疏,语言涩滞。孟夫人心下想道 :“好怪!全不像宦家子弟 。”一念又想道 :“常言人贫智短 ,他恁地贫困 ,如何怪得他失张失智?”转了第二个念头,心下愈加可怜起来。茶罢,夫人分付忙排夜饭,就请小姐出来相见。阿秀初时不肯,被母亲逼了两三次,想道 :“父亲有赖婚之意 ,万一如此,今宵便是永诀。若得见亲夫一面,死亦甘心 。”当下离了绣阁,含羞而出。孟夫人道 :“我儿过来见了公子,只行小礼罢 。”假公子朝上连作两个揖,阿秀也福了两福,便要回步。夫人道:“既是夫妻,何妨同坐 ?”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 。假公子两眼只瞧那小姐,见他生得端丽,骨髓里都发痒起来。这里阿秀只道见了真丈夫,低头无语,满腹忄西 惶,只饶得哭下一场。正是:

    真假不同,心肠各别。

    少顷,饮馔已到,夫人教排做两桌 ,上面一桌请公子坐,打横一桌娘儿两个同坐。夫人道 :“今日仓卒奉邀,只欲周旋公子姻事,殊不成体,休怪休怪!”假公子刚刚谢得个“打搅”二字,面皮都急得通红了。席间,夫人把女儿守志一事,略叙一叙。假公子应了一句,缩了半句。夫人也只认他害羞,全不为怪。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觉局促,本是能饮的,只推量窄,夫人也不强他。又坐了一回,夫人分付收拾铺陈在东厢下,留公子过夜。假公子也假意作别要行。夫人道 :“彼此至亲,何拘形迹?我母子还有至言相告 。”假公子心中暗喜。只见丫环来禀 :“东厢内铺设已完,请公子安置 。”假公子作揖谢酒,丫环掌灯送到东厢去了。

    夫人唤女儿进房,赶去侍婢,开了箱宠,取出私房银子八十两,又银杯二对,金首饰一十六件,约值百金,一手交付女儿,说道 :“做娘的手中只有这些,你可亲去交与公子,助他行聘完婚之费 。”阿秀道 :“羞答答如何好去 ?”夫人道:“我儿,礼有经权,事有缓急。如今尴尬之际,不是你亲去嘱付,把夫妻之情打动他,他如何肯上紧?穷孩子不知世事,倘或与外人商量,被人哄诱,把东西一时花了,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?那时悔之何及!这东西也要你袖里藏去,不可露人眼目 。”阿秀听了这一班道理,只得依允,便道 :“娘,我怎好自去?”夫人道 :“我教管家婆跟你去。”当下唤管家婆来到,分付他只等夜深,密地送小姐到东厢,与公子叙话。又附耳道:“送到时,你只在门外等候,省得两下碍眼,不好交谈 。”管家婆已会其意了。

    再说假公子独坐在东厢 ,明知有个蹊跷缘故,只是不睡。果然,一更之后,管家婆推门而进,报道:“小姐自来相会。”假公子慌忙迎接,重新叙礼。有这等事,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个字也讲不出,及至见了小姐,偏会温存絮话!这里小姐,起初害羞,遮遮掩掩,今番背却夫人,一般也老落起来。两个你问我答,叙了半晌。阿秀话出衷肠,不觉两泪交流。那假公子也装出捶胸叹气,揩眼泪缩鼻涕,许多丑态;又假意解劝小姐,抱持绰趣,尽他受用。管家婆在房门外听见两下悲泣,连累他也忄西 惶,堕下几点泪来。谁知一边是真,一边是假。阿秀在袖中摸出银两首饰递与假公子,再三嘱付,自不必说。假公子收过了,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灯儿吹灭,苦要求欢。阿秀伯声张起来,被丫环们听见了,坏了大事,只得勉从。有人作《如梦令》词云:

    可惜名花一朵,绣巾莫 深闺藏护。不遇探花郎,抖被狂峰残破。错误!错误!怨杀东风分付。

    常言事不三思,终有后悔。孟夫人要私赠公子,玉成亲事,这是锦片的一团美意,也是天大的一桩事情,如何不教老园公亲见公子一面?及至假公子到来,只合当面嘱付一番,把东西赠他 ,再教老园公送他回去,看个下落,万无一失。千不合,万不合,教女儿出来相见,又教女儿自往东厢叙话。这分明放一条方便路,如何不做出事来?莫说是假的,就是真的,也使不得,枉做了一世牵扳的话柄。这也算做姑息之爱,反害了女儿的终身。

    闲话休题。且说假公子得了便宜,放松那小姐去了。五鼓时,夫人教丫环催促起身梳洗,用些茶汤点心之类。又嘱付道:“拙夫不久便回,贤婿早做准备,休得怠慢 。”假公子别了夫人,出了后花园门,一头走一头想道 :“我白白里骗了一个宦家闺女,又得了许多财帛,不曾露出马脚,万分侥幸。只是今日鲁家又来,不为全美。听得说顾佥事不久便回,我如今再担阁他一日,待明日才放他去;若得顾佥事回来,他便不敢去了,这事就十分干净了 。”计较已定,走到酒店上自饮三杯,吃饱了肚里,直延捱到午后,方才回家。

    鲁公子正等得不耐烦,只为没有衣服,转身不得。姑娘也焦躁起来,教庄家往东村寻取儿子,并无踪迹。走向媳妇田氏房前问道 :“儿子衣服有么 ?”田氏道 :“他自己检在箱里,不曾留得钥匙 。”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,到有十分颜色,又且通书达礼。田贡元原是石城县中有名的一个豪杰,只为一个有司官与他做对头,要下手害他;却是梁尚宾的父亲与他舅子鲁廉宪说了,廉宪也素闻其名,替他极口分辨,得免其祸。因感激梁家之恩,把这女儿许他为媳 。那田氏像了父亲,也带三分侠气,见丈夫是个蠢货,又且不干好事,心下每每不悦,开口只叫做“村郎 ,“以此夫妇两不和顺 ,连衣服之类,都是那“村郎”自家收拾,老婆不去管他。却说姑侄两个正在心焦,只见梁尚宾满脸春色回家。老娘便骂道 :“兄弟在此专等你的衣服,你却在那里噇酒,整夜不归?又没寻你去处 !”梁尚宾不回娘语,一径到自己房中,把袖里东西都藏过了,才出来对鲁公子道 :“偶为小事缠住身子,担阁了表弟一日,休怪休怪!今日天色又晚了,明日回宅罢 。”老娘骂道 :“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,等他自己干正务,管他今日明日!”鲁公子道 :“不但衣服,连鞋袜都要告借 。”梁尚宾道 :“有一双青段子鞋在间壁皮匠家纳底,今晚催来,明日早奉穿去。”鲁公子没奈何,只得又住了一宿。

    到明朝,梁尚宾只推头疼,又睡个日高三丈,早饭都吃过了,方才起身,把道袍、鞋、袜慢慢的逐件搬将出来,无非要延捱时刻,误其美事。鲁公子不敢就穿 ,又借个包袱儿包好,付与老婆子拿了。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类,唤个庄客送公子回去,又嘱付道 :“若亲事就绪,可来回复我一声,省得我牵挂 。”鲁公子作揖转身 ,梁尚宾相送一步 ,又说道:“兄弟,你此去须是仔细,不知他意儿好歹?真假何如?依我说,不如只往前门硬挺着身子进去,怕不是他亲女婿,赶你出来?又且他家差老园公请你,有凭有据 ,须不是你自轻自贱。他有好意,自然相请;若是翻转脸来 ,你拚得与他诉落一场,也教街坊上人晓得。倘到后园旷野之地,被他暗算,你却没有个退步 。”鲁公子又道 :“哥哥说得是 。”正是:背后害他当面好,有心人对没心人。

    鲁公子回到家里,将衣服鞋袜装扮起来。只有头巾分寸不对,不曾借得。把旧的脱将下来,用清水摆净,教婆子在邻舍家借个熨斗,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,有些磨坏的去处,再把些饭儿粘得硬硬的,墨儿涂得黑黑的。只是这顶巾,也弄了一个多时辰,左带右带,只怕不正。教婆子看得件件停当了,方才移步径投顾佥事家来。门公认是生客,回道 :“老爷东庄去了。”鲁公子终是宦家的子弟,不慌不忙的说道:“可通报老夫人,说道鲁某在此。”门公方知是鲁公子,却不晓得来情,便道 :“老爷不在家,小人不敢乱传 。”鲁公子道 :“夫人有命,唤我到来,你去通报自知,须不连累你们 。”门公传话进去,禀说 :“鲁公子在外要见,还是留他进来,还是辞他?”

    孟夫人听说,吃了一惊,想 :“他前日去得,如何又来?且请到正厅坐下 。”先教管家婆出去,问他有何话说。管家婆出来瞧了一瞧,慌忙转身进去,对老夫人道:“这公子是假的,不是前夜的脸儿。前夜是胖胖儿的,黑黑儿的;如今是白白儿的,瘦瘦儿的 。”夫人不信道 :“有这等事 !”亲到后堂,从帘内张看,果然不是了。孟夫人心上委决不下,教管家婆出去,细细把家事盘问,他答来一字无差 。孟夫人初见假公子之时,心中原有些疑惑;今番的人才清秀,语言文雅,倒像真公子的样子 。再问他今日为何而来,答道 :“前蒙老园公传语呼唤,因鲁某羁滞乡间,今早才回,特来参谒,望恕迟误之罪 。”夫人道 :“这是真情无疑了。只不知前夜打脱冒的冤家又是那里来的 ?”慌忙转身进房,与女儿说其缘故,又道:“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,害你如此,悔之不及!幸而没人知道,往事不须题起了。如今女婿在外,是我特地请来的,无物相赠,如之奈何?”正是:只因一着错,满盘都是空。阿秀听罢,呆了半晌。那时一肚子情怀,好难描写:说慌又不是慌,说羞又不是羞,说恼又不是恼,说苦又不是苦;分明似乱针刺体,痛痒难言。喜得他志气过人,早有了三分主意,便道 :“母亲且与他相见,我自有道理。”

    孟夫人依了女儿言语,出厅来相见公子。公子掇一把高椅朝上放下 :“请岳母大人上坐,待小婿鲁某拜见 。”孟夫人谦让了一回,从旁站立,受了两拜,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。公子道 :“鲁某只为家贫,有缺礼数,蒙岳母大人不弃,此恩生死不忘 。”夫人自觉惶愧,无言可答 。忙教管家婆把厅门掩上,请小姐出来相见。阿秀站住帘内,如何肯移步!只教管家婆传语道 :“公子不该担阁乡间,负了我母子一片美意 。”公子推故道 :“某因患病乡间,有失奔趋 。今方践约 ,如何便说相负?”阿秀在帘内回道 :“三日以前,此身是公子之身;今迟了三日,不堪伏侍巾栉,有玷清门。便是金帛之类,亦不能相助了。所存金钗二般,金钿一对,聊表寸意。公子宜别选良姻,休得以妾为念 。”管家婆将两般首饰递与公子,公子还疑是悔亲的说话,那里肯收。阿秀又道 :“公子但留下,不久自有分晓。公子请快转身,留此无益 !”说罢,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进去。鲁学曾愈加疑惑,向夫人发作道 :“小婿虽贫,非为这两件首饰而来!今日小姐似有决绝之意,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语?既如此相待,又呼唤鲁某则甚 ?”夫人道:“我母子并无异心。只为公子来迟,不将姻事为重,所以小女心中愤怨,公子休得多疑 。”鲁学曾只是不信 ,叙起父亲存日许多情分:“如今一死一生,一贫一富,就忍得改变了?鲁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,如何三日后,也生退悔之心?”劳劳叨叨的说个不休。孟夫人有口难辨,倒被他缠住身子,不好动身。忽听得里面乱将起来,丫环气喘喘的奔来报道 :“奶奶,不好了!快来救小姐 !”吓得孟夫人一身冷汗 ,巴不得再添两只脚在肚下,管家婆扶着左腋,跑到绣阁,只见女儿将罗帕一幅,缢死在床上。急急解救时,气已绝了,叫唤不醒,满房人都哭起来。鲁公子听小姐缢死,还道是做成的圈套,撵他出门,兀自在厅中嚷刮。孟夫人忍着疼痛,传话请公子进来。公子来到绣阁,只见牙床锦被上直挺挺躺着个死小姐。夫人哭道 :“贤婿,你今番认一认妻子 。”公子当下如万箭攒心 ,放声大哭。夫人道:“贤婿,此处非你久停之所,怕惹出是非,贻累不小,快请回罢 。”教管家婆将两般首饰纳在公子袖中,送他出去。鲁公子无可奈何,只得挹泪出门去了。

    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殓,一面东庄去报顾佥事回来。只说女儿不愿停婚,自缢身死。顾佥事懊悔不迭,哭了一场,安排成丧出殡不题。后人有诗赞阿秀云 :“死生一诺重千金,谁料奸谋祸阱深?三尺红罗报夫主,始知污体不污心。”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钿,哭一回,叹一回 ,疑一回,又解一回,正不知什么缘故,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!过了一晚,次日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好,亲到姑娘家去送还。梁尚宾晓得公子到来,到躲了出去。公子见了姑娘,说起小姐缢死一事,梁妈妈连声感叹,留公子酒饭去了。梁尚宾回来,问道 :“方才表弟到此,说曾到顾家去不曾 ?”梁妈妈道:“昨日去的。不知什么缘故,那小姐嗔怪他来迟三日,自缢而死。”梁尚宾不觉失口叫声 :“呵呀,可惜好个标致小姐 !”梁妈妈道 :“你那里见来?”梁尚宾遮掩不来,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。梁妈妈大惊,骂道 :“没天理的禽兽,做出这样勾当!你这房亲事还亏母舅作成你的。你今日恩将仇报,反去破坏了做兄弟的姻缘,又害了顾小姐一命,汝心何安?”千禽兽,万禽兽,骂得梁尚宾开口不得,走到自己房中。田氏闭了房门,在里面骂道 :“你这样不义之人 ,不久自有天报,休得善终!从今你自你,我自我,休得来连累人 !”梁尚宾一肚气正没出处,又被老婆诉说,一脚跌开房门,揪了老婆头发便打。又是梁妈妈走来,喝了儿子出去。田氏捶胸大哭,要死要活。梁妈妈劝他不住,唤个小轿抬回娘家去了。

    梁妈妈又气又苦,又受了惊,又愁事迹败露。当晚一夜不睡,发寒发热,病了七日,呜呼哀哉!田氏闻得婆婆死了,特来奔丧带孝。梁尚宾旧愤不息,便骂道 :“贼泼妇!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,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?”两下又争闹起来。田氏道 :“你干了亏心的事,气死了老娘,又来消遣我!我今日若不是婆死,永不见你‘村郎’之面 !”梁尚宾道 :“怕断了老婆种?要你这泼妇见我!只今日便休了你去,再莫上门 !”田氏道 :“我宁可终身守寡,也不愿随你这样不义之徒。若是休了到得干净,回去烧个利市 。”梁尚宾一向夫妻无缘,到此说了尽头话,憋一口气,真个就写了离书,手印,付与田氏。田氏拜别婆婆灵位,哭了一场,出门而去。正是:

    有心去调他人妇,无福难招自己妻;

    可惜田家贤慧女,一场相写便分离。

    话分两头。再说孟夫人追思女儿,无日不哭。想道 :“信是老欧寄去的,那黑胖汉子,又是老欧引来的,若不是通同作弊,也必然漏泄他人了 。”等丈夫出门拜客 ,唤老欧到中堂,再三讯问。却说老欧传命之时,其实不曾泄漏,是鲁学曾自家不合借衣,惹出来的好计。当夜来的是假公子,三日后来的是真公子。孟夫人肚里明明晓得有两个人,那老欧肚里还自认做一个人,随他分辨,如何得明白?夫人大怒,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,重责三十板子,打得皮开血喷。顾佥事一日偶到园中,叫老园公扫地,听说被夫人打坏,动弹不得,教人扶来,问其缘故。老欧将夫人差去约鲁公子来家及夜间房中相公之事一一说了。顾佥事大怒道 :“原来如此 !”便叫打轿,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 ,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命。知县教补了状词,差人拿鲁学曾到来,当堂审问。鲁公子是老实人,就把实情细细说了 :“见有金银钗两般,是他所赠;其后园私会之事,其实没有 。”知县就唤园公老欧对证。这老人家两眼模糊,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的面庞不真,又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说话,一口咬定鲁公子,再不松放。知县又徇了顾佥事人情,着实用刑拷打。鲁公子吃苦不过,只得招道 :“顾奶奶好意相唤,将金钗钿助为聘资。偶见阿秀美貌,不合辄起淫心,强逼行奸。到第三日,不合又往,致阿秀羞愤自缢 。”知县录了口词,审得鲁学曾与阿秀空言议婚,尚未行聘过门,难以夫妻而论。既因奸致死,合依威逼律问绞。一面发在死囚牢里,一面备文书申详上司。孟夫人闻知此信大惊,又访得他家只有一个老婆子,也吓得病倒,无人送饭。想起 :“这事与鲁公子全没相干,到是我害了他 。”私下处些银两 ,分付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。又屡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。顾佥事愈加忿怒。石城县把这件事当做新闻沿街传说。正是:好事不出门,恶事行千里。顾佥事为这声名不好,必欲置鲁学曾于死地。

    再说有个陈濂御史,湖广籍贯,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,以此顾佥事叫他是年侄。此人少年聪察,专好辨冤析枉。其时正奉差巡按江西。未入境时,顾佥事先去嘱托此事。陈御史口虽领命,心下不以为然。莅任三日,便发牌按临赣州,吓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滚。审录日期,各县将犯人解进。陈御史审到鲁学曾一起 ,阅了招词 ,又把金钗钿看了 ,叫鲁学曾问道:“这金钗钿是初次与你的么?”鲁学曾道:“小人只去得一次,并无二次 。”御史道 :“招上说三日后又去,是怎么说?”鲁学曾口称冤枉,诉道 :“小人的父亲存日,定下顾家亲事。因父亲是个清官,死后家道消乏,小人无力行聘。岳父顾佥事欲要悔亲,是岳母不肯,私下差老园公来唤小人去 ,许赠金帛。小人羁身在乡,三日后方去。那日只见得岳母,并不曾见小姐之面,这奸情是屈招的 。”御史道 :“既不曾见小姐,这金钗钿何人赠你?”鲁学曾道 :“小姐立在帘内,只责备小人来迟误事,莫说婚姻,连金帛也不能相赠了,这金钗钿权留个忆念。小人还只认做悔亲的话,与岳母争辨。不期小姐房中缢死,小人至今不知其故 。”御史道 :“恁般说,当夜你不曾到后园去了 。”鲁学曾道 :“实不曾去 。”御史想了一回 :“若特地唤去,岂止赠他钗钿二物?详阿秀抱怨口气,必然先有人冒去东西,连奸骗都是有的,以致羞愤而死 。”便叫老欧问道 :“你到鲁家时,可曾见鲁学曾么 ?”老欧道 :“小人不曾面见。”御史道 :“既不曾面见,夜间来的你如何就认得是他?”老欧道 :“他自称鲁公子,特来赴约,小人奉主母之命,引他进见的,怎赖得没有 ?”御史道 :“相见后,几时去的 ?”老欧道 :“闻得里面夫人留酒,又赠他许多东西,五更时去的 。”鲁学曾又叫屈起来,御史喝住了。又问老欧 :“那鲁学曾第二遍来,可是你引进的?”老欧道 :“他第二遍是前门来的,小人并不知 。”御史道 :“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门,却到后园来寻你 ?”老欧道 :“我家奶奶着小人寄信 ,原教他在后园来的 。”御史唤鲁学曾问道 :“你岳母原教你到后园来,你却如何往前门去!”鲁学曾道 :“他虽然相唤,小人不知意儿真假,只怕园中旷野之处 ,被他暗算 ;所以径奔前门,不曾到后园去 。”御史想来,鲁学曾与园公分明是两样说话,其中必有情弊。御史又指着鲁学曾问老欧道 :“那后园来的,可是这个嘴脸,你可认得真么?不要胡乱答应 。”老欧道 :“昏黑中小人认得不十分真,像是这个脸儿 。”御史道:“鲁学曾既不在家,你的信却寄与何人的?”老欧道 :“他家只有个老婆婆,小人对他说的,并无闲人在旁。”御史道:“毕竟还对何人说来?”老欧道 :“并没第二个人知觉 。”御史沉吟半晌,想道 :“不究出根由 ,如何定罪 ?怎好回复老年伯 ?”又问鲁学曾道:“你说在乡,离城多少 ?家中几时寄到的信 ?”鲁学曾道:“离北门外只十里,是本日得信的 。”御史拍案叫道 :“鲁学曾,你说三日方到顾家,是虚情了 。既知此信 ,有恁般好事,路又不远,怎么迟延三日?理上也说不去 !”鲁学曾道 :“爷爷息怒,小人细禀:小人因家贫,往乡间姑娘家借米。闻得此信,便欲进城。怎奈衣衫蓝缕,与表兄借件遮丑 ,已蒙许下。怎奈这日他有事出去,直到明晚方归。小人专等衣服,所以迟了两日 。”御史道 :“你表兄晓得你借衣服的缘故不 ?”鲁学曾道 :“晓得的。”御史道:“你表兄何等人?叫甚名字?”鲁学曾道:“名唤梁尚宾,庄户人家 。”御史听罢,喝散众人:“明日再审。”正是:

    如山巨笔难轻判,似佛慈心待细参;

    公案见成翻者少,覆盆何处不冤含?

    次日,察院小开门,挂一面宪牌出来。牌上写道 :“本院偶染微疾,各官一应公务,俱候另示施行。本月日 。”府县官朝暮问安,自不必说。

    话分两头。再说梁尚宾自闻鲁公子问成死罪,心下到宽了八分。一日听得门前喧嚷,在壁缝张看时,只见一个卖布的客人头上带一顶新孝头巾,身穿旧白布道袍 ,口内打江西乡谈,说是南昌府人,在此贩布买卖;闻得家中老子身故,星夜要赶回,存下几百匹布,不曾发脱,急切要投个主儿,情愿让些价钱。众人中有要买一匹的,有要两匹三匹的,客人都不肯,道:“恁地零星卖时,再几时还不得动身 。那个财主家一总脱去,便多让他些也罢 :”梁尚宾听了多时,便走出门来问道 :“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?值多少本钱 ?”客人道 :“有四百馀匹,本钱二百两。”梁尚宾道 :“一时间那得个主儿?须是肯折些,方有人贪你。”客人道 :“便折十来两,也说不得。只要快当,轻松了身子好走路 。”梁尚宾看了布样,又到布船上去翻复细看,口里只夸 :“好布,好布 !”客人道 :“你又不做个要买的,只管翻乱了我的布包,担阁人的生意 。”梁尚宾道 :“怎见得我不像个买的 ?”客人道 :“你要买时,借银子来看。”梁尚宾道 :“你若肯加二折,我将八十两银子,替你出脱了一半 。”客人道 :“你也是呆话!做经纪的 ,那里折得起加二?况且只用一半,这一半我又去投谁?一般样担阁了。我说不像要买的 !”又冷笑道 :“这北门外许多人家,就没个财主,四百匹布便买不起!罢,罢,摇到东门寻主儿去。”梁尚宾听说,心中不忿;又见价钱相因,有些出息,放他不下,便道 :“你这客人好欺负人 !我偏要都买了你的 ,看如何 ?”客人道:“你真个都买我的?我便让你二十两。”梁尚宾定要折四十两,客人不肯。众人道 :“客人,你要紧脱货;这位梁大官,又是贪便宜的。依我们说,从中酌处,一百七十两,成了交易罢。”客人初时也不肯,被众人劝不过,道 :“罢!这十两银子,奉承列位面上。快些把银子兑过,我还要连夜赶路。”梁尚宾道:“银子凑不来许多 ,有几件首饰 ,可用得着么 ?”客人道:“首饰也就是银子,只要公道作价 !”梁尚宾邀客入坐,将银子和两对银钟,共兑准了一百两;又金首饰尽数搬来,众人公同估价,勾了七十两之数,与客收讫,交割了布匹。梁尚宾看这场交易尽有便宜,欢喜无限。正是:

    贪痴无底蛇吞象,祸福难明螳捕蝉。

    原来这贩布的客人正是陈御史装的。他托病关门,密密分付中军官聂千户安排下这些布匹,先雇下小船,在石城县伺候。他悄地带个门子私行到此,聂千户就扮做小郎跟随,门子只做看船的小厮,并无人识破,这是做官的妙用。

    却说陈御史下了小船,取出见成写就的宪牌填上梁尚宾名字,就着聂千户密拿。又写书一封,请顾佥事到府中相会。比及御史回到察院,说病好开门,梁尚宾已解到了,顾佥事也来了。御史忙教摆酒后堂,留顾佥事小饭。坐间,顾佥事又提起鲁学曾一事。御史笑道 :“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,正为这场公案,要剖个明白 。”便教门子开了护书匣,取出银钟二对及许多首饰,送与顾佥事看。顾佥事认得是家中之物 ,大惊问道:“那里来的 ?”御史道:“令爱小姐致死之由,只在这几件东西上。老年伯请宽坐,容小侄出堂,问这起数与老年伯看,释此不决之疑 。”御史分付开门,仍唤鲁学曾一起复审。御史且教带在一边,唤梁尚宾当面。御史喝道 :“梁尚宾,你在顾佥事家干得好事 !”梁尚宾听得这句 ,好似青天里闻了个霹雳,正要硬着嘴分辨。只见御史教门子把银钟、首饰与他认赃,问道:“这些东西那里来的 ?”梁尚宾抬头一望,那御史正是卖市的客人,吓得顿口无言 ,只叫 :“小人该死 。”御史道:“我也不动夹棍 ,你只将实情写供状来 。”梁尚宾料赖不过,只得招称了。你说招词怎么写来?有词名《锁南枝》二只为证:写供状,梁尚宾。只因表弟鲁学曾,岳母念他贫,约他助行聘。为借衣服知此情,不合使欺心,缓他行。乘昏黑,假学曾,园公引入内室内,见了孟夫人,把金银厚相赠。因留宿,有了奸骗情。三日后学曾来,将小姐送一命。

    御史取了招词,唤园公老欧上来 :“你仔细认一认,那夜间园上假装鲁公子的,可是这个人?”老欧睁开两眼看了,道:“爷爷,正是他 。”御史喝教皂隶把梁尚宾重责八十;将鲁学曾枷杻打开,就套在梁尚宾身上。合依强奸论斩,发本县监候处决。布四百匹追出,仍给铺户取价还库。其银两、首饰给与老欧领回。金钗、金钿断还鲁学曾。俱释放宁家。鲁学曾拜谢活命之恩。正是:

    奸如明镜照,恩喜覆盆开;

    生死俱无憾,神明御史台。

    却说顾佥事在后堂,听了这番审录,惊骇不已。候御史退堂,再三称谢道 :“若非老公祖神明烛照,小女之冤几无所伸矣。但不知银两、首饰,老公祖何由取到?”御史附耳道:“小侄如此如此 。”顾佥事道 :“妙哉!只是一件,梁尚宾妻子必知其情,寒家首饰定然还有几件在彼。再望老公祖一并逮回。”御史道 :“容易 。”便行文书,仰石城县提梁尚宾妻严审,仍追馀赃回报。顾佥事别了御史自回。却说石城县知县见了察院文书 ,监中取出梁尚宾问道 :“你妻子姓甚 ?这一事曾否知情?”梁尚宾正怀恨老婆,答应道 :“妻田氏,因贪财物,其实同谋的。”知县当时佥禀差人提田氏到官。

    话分两头。却说田氏父母双亡,只在哥嫂身边,针指度日。这一日,哥哥田重文正在县前,闻知此信,慌忙奔回,报与田氏知道。田氏道 :“哥哥休慌,妹子自有道理 。”当时带了休书上轿,径抬到顾佥事家,来见孟夫人。夫人发一个眼花,分明看见女儿阿秀进来。及至近前,却是个蓦生标致妇人,吃了一惊,问道 :“是谁 ?”田氏拜倒在地,说道:“妾乃梁尚宾之妻田氏。因恶夫所为不义,只恐连累,预先离异了。贵宅老爷不知,求夫人救命 。”说罢,就取出休书呈上。夫人正在观看,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,大哭道 :“母亲,俺爹害得我好苦也 !”夫人听得是阿秀的声音,也哭起来。便叫道:“我儿,有甚说话 ?”只见田氏双眸紧闭,哀哀的哭道:“孩儿一时错误,失身匪人,羞见公子之面,自缢身亡,以完贞性。何期爹爹不行细访,险些反害了公子性命。幸得暴白了,只是他无家无室,终是我母子担误了他。母亲若念孩儿,替爹爹说声,周全其事,休绝了一脉姻亲。孩儿在九泉之下,亦无所恨矣 。”说罢,跌倒在地。夫人也哭昏了。管家婆和丫环、养娘都团聚将来,一齐唤醒。那田氏还呆呆的坐地,问他时全然不省。夫人看了田氏,想起女儿,重复哭起,众丫环劝住了。夫人悲伤不已,问田氏 :“可有爹娘 ?”田氏回说:“没有。”夫人道:“我举眼无亲,见了你 ,如见我女儿一般 ,你做我的义女肯么 ?”田氏拜道 :“若得伏侍夫人,贱妾有幸 。”夫人欢喜,就留在身边了。

    顾佥事回家,闻说田氏先期离异,与他无干,写了一封书帖,和休书送与县官,求他免提,转回察院。又见田氏贤而有智,好生敬重,依了夫人收为义女。夫人又说起女儿阿秀负魂一事,他千叮万嘱 :“休绝了鲁家一脉姻亲。”如今田氏少艾,何不就招鲁公子为婿,以续前姻?顾佥事见鲁学曾无辜受害,甚是懊悔。今番夫人说话有理,如何不依?只怕鲁公子生疑,亲到其家,谢罪过了,又说续亲一番。鲁公子再三推辞不过,只得允从。就把金钗钿为聘,择日过门成亲。

    原来顾佥事在鲁公子面前,只说过继的远房侄女;孟夫人在田氏面前,也只说赘个秀才,并不说真名真姓。到完婚以后,田氏方才晓得就是鲁公子,公子方才晓得就是梁尚宾的前妻田氏。自此夫妻两口和睦,且是十分孝顺。顾佥事无子,鲁公子承受了他的家私,发愤攻书。顾佥事见他三场通透,送入国子监 ,连科及第。所生二子,一姓鲁,一姓顾,以奉两家宗祀。梁尚宾子孙遂绝。诗曰:

    一夜欢娱害自身,百年姻眷属他人;

    世间用计行奸者,请看当时梁尚宾。

第二十五卷 徐老仆义愤成家

    犬马犹然知恋主,况于列在生人。为奴一日主人身,情恩同父子,名分等君臣。主若虐奴非正道,奴如欺主伤伦。能为义仆是良民,盛衰无改节,史册可传神。

    说这唐玄宗时,有一官人姓萧,名颖士,字茂挺,兰陵人氏。自幼聪明好学,该博三教九流,贯串诸子百家。上自天文,下至地理,无所不通,无有不晓。真个:胸中书富五车,笔下句高千古。年方一十九岁,高掇巍科,名倾朝野,是一个广学的才子。 家中有个仆人,名唤杜亮。那杜亮自萧颖士数龄时,就在书房中服事起来。若有驱使 ,奋勇直前 ,水火不避,身边并无半文私蓄。陪伴萧颖士读书时,不待分付,自去千方百计,预先寻觅下果品饮馔供奉。有时或烹瓯茶儿,助他清思;或暖杯酒儿,接他辛苦。整夜直服事到天明,从不曾打个瞌睡。如见萧颖土读到得意之处,他在旁也十分欢喜。

    那萧颖土般般皆好,件件俱美,只有两桩儿毛病。你道是那两桩?第一件乃是恃才傲物 ,不把人看在眼内 。才登仕籍,便去冲撞了当朝宰相 。那宰相若是个有度量的 ,还恕得他过,又正冲撞了是第一个忌才的李林甫。那李林甫混名叫做李猫儿,平昔不知坏了多少大臣,乃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。却去惹他,可肯轻轻放过?被他略施小计,险些连性命都送了。又亏着座主搭救,止削了官职,坐在家里。第二件是性子严急,却像一团烈火。片语不投即暴躁如雷,两太阳星直爆。奴仆稍有差误,便加捶挞。他的打法又与别人不同。有甚不同?别人责治家奴,定然计其过犯大小,讨个板子,教人行杖,或打一十,或打二十,分个轻重 。惟有萧颖土不论事体大小 ,略触着他的性子,便连声喝骂,也不用什么板子,也不要人行杖,亲自跳起身来,一把揪翻,随手掣着一件家火,没头没脑乱打。凭你什么人劝解,他也全不作准,直要打个气息。若不像意,还要咬上几口方才罢手。因是恁般利害,奴仆们惧怕,都四散逃去,单单存得一个杜亮。

    论起萧颖士止存得这个家人种儿 ,每事只该将就些才是。谁知他是天生的性儿,使惯的气儿,打溜的手儿,竟没丝毫更改,依然照旧施行。起先奴仆众多 ,还打了那个 ,空了这个。到得秃秃里独有杜亮时,反觉打得勤些。论起杜亮遇着这般难理会的家主,也该学众人逃走去罢了,偏又寸步不离,甘心受他的责罚。常常打得皮开肉绽,头破血淋,也再无一点退悔之念,一句怨恨之言。打罢起来,整一整衣裳,忍着疼痛,依原在旁答应。说话的,据你说,杜亮这等奴仆莫说千中选一,就是走尽天下,也寻不出个对儿。这萧颖土又非黑漆皮灯,泥塞竹管,是那一窍不通的蠢物。他须是身登黄甲,位列朝班,读破万卷,明理的才人,难道恁般不知好歹,一味蛮打,没一点仁慈改悔之念不成?看官有所不知 ,常言道得好 :江山易改,禀性难移。那萧颖士平昔原爱杜亮小心驯谨,打过之后,深自懊悔道 :“此奴随我多年,并无十分过失,如何只管将他这样毒打?今后断然不可 !”到得性发之时,不觉拳脚又轻轻的生在他身上去了。这也不要单怪萧颖士性子急躁,谁教杜亮刚闻得叱喝一声,恰如小鬼见了钟馗一般,扑秃的两条腿就跪倒在地。萧颖士本来是个好打人的,见他做成这个要打局面,少不得奉承几下。

    杜亮有个远族兄弟杜明,就住在萧家左边,因见他常打得这个模样,心下倒气不过,撺掇杜亮道 :“凡做奴仆的,皆因家贫力薄,自难成立,故此投靠人家。一来图个现成衣服,二来指望家主有个发迹日子,带挈风光,摸得些东西,做个小小家业,快活下半世 。像阿哥如今随了这措大 ,早晚辛勤服事,竭力尽心,并不见一些好处,只落得常受他凌辱痛楚。恁样不知好歹的人,跟他有何出息?他家许多人都存住不得,各自四散去了。你何不也别了他,另寻头路?有多少不如你的,投了大官府人家,吃好穿好 ,还要作成趁一贯两贯 。走出衙门前,谁不奉承?那边才叫 :‘某大叔,有些小事相烦 。’还未答应,这边又叫 :‘某大叔 ,我也有件事儿劳动 。’真个应接不暇,何等兴头。若是阿哥这样肚里又明白,笔下又来得,做人且又温存小心,走到势要人家,怕道不是重用?你那措大,虽然中个进土,发利市就与李丞相作对,被他弄来坐在家中,料道也没个起官的日子,有何撇不下 ,定要与他缠帐 ?”杜亮道 :“这些事我岂不晓得?若有此念,早已去得多年了,何待吾弟今日劝谕。古语云:良臣择主而事,良禽择木而栖。奴仆虽是下贱,也要择个好使头。像我主人,止是性子躁急。除此之外,只怕舍了他,没处再寻得第二个出来 !”杜明道 :“满天下无数官员宰相,贵威豪家 ,岂有反不如你主人这个穷官 ?”杜亮道 :“他们有的,不过是爵位、金银二事 。”杜明道 :“只这两桩尽勾了 ,还要怎样 ?”杜亮道 :“那爵位乃虚花之事,金银是臭污之物 ,有甚希罕 ?如何及得我主人这般高才绝学,拈起笔来,顷刻万言,不要打个稿儿。真个烟云缭绕,华彩缤纷。我所恋恋不舍者,单爱他这一件耳 !”杜明听得说出爱他的才学,不觉呵呵大笑 ,道 :“且问阿哥 ,你既爱他的才学,到饥时可将来当得饭吃,冷时可作得衣穿么?”杜亮道 :“你又说笑话,才学在他腹中 ,如何济得我的饥寒 ?”杜明道 :“原来又救不得你的饥,又遮不得你的寒,爱他何用?当今有爵位的,尚然只喜趋权附势,没一个肯怜才惜学。你我是个下人,但得饱食暖衣,寻觅些钱钞做家,乃是本等。却这般迂阔,爱什么才学 ,情愿受其打骂 ,可不是个呆子 !”杜亮笑道 :“金银我命里不曾带来,不做这个指望,还只是守旧 。”杜明道 :“想是打得你不爽利,故此尚要捱他的棍棒 。”杜亮道 :“多承贤弟好情,可怜我做兄的。但我生这般博奥才学,总然打死,也甘心服事他。”遂不听杜明之言,仍旧跟随萧颖士。

    不想今日一顿拳头,明日一顿棒子,打不上几年,把杜亮打得渐渐遍身疼痛,口内吐血,成了个伤痨症候。初时还勉强趋承,以后打熬不过,半眠半起。又过几时,便久卧床席。那萧颖士见他呕血,情知是打上来的,心下十分懊悔!还指望有好的日子,请医调治,亲自煎汤送药。捱了两月 ,呜呼哀哉!萧颖士想起他平日的好处,只管涕泣,备办衣棺埋葬。萧颖土日常亏杜亮服事惯了,到得死后,十分不便,央人四处寻觅仆从,因他打人的名头出了 ,那个肯来跟随 ?就有个肯跟他的,也不中其意。有时读书到忘怀之处,还认做杜亮在傍,抬头不见,便掩卷而泣,后来萧颖士知得了杜亮当日不从杜明这班说话,不觉气咽胸中,泪如泉涌,大叫一声 :“杜亮!我读了一世的书,不曾遇着个怜才之人,终身沦落。谁想你到是我的知己,却又有眼无珠 ,枉送了你性命 ,我之罪也 !”言还未毕,口中的鲜血往外直喷,自此也成了个呕血之疾。将书籍尽皆焚化,口中不住的喊叫“杜亮 ”,病了数月,也归大梦。遗命教迁杜亮与他同葬。有诗为证:

    纳贿趋权步步先,高才曾见几人怜?

    当路若能如杜亮,草莱安得有遗贤。

    说话的,这杜亮爱才恋主,果是千古奇人。然看起来,毕竟还带些腐气,未为全美。若有别桩希奇故事,异样话文,再讲回出来。列位看官稳坐着,莫要性急。适来小子道这段小故事,原是入话,还未曾说到正传。那正传却也是个仆人,他比杜亮更是不同。曾独力与孤孀主母,挣起个天大家事,替主母嫁三个女儿,与小主人娶两房娘子,得到死后,并无半文私蓄,至今名垂史册。待小子慢慢的道来,劝谕那世间为奴仆的,也学这般尽心尽力,帮家做活,传个美名 。莫学那样背恩反噬、尾大不掉的,被人唾骂。

    你道这段话文,出在那个朝代?什么地方?元来就在本朝嘉靖爷年间,浙江严州府淳安县,离城数里,有个乡村,名曰锦沙村。村上有一姓徐的庄家 ,恰是弟兄三人 。大的名徐言,次的名徐召,各生得一子。第三个名徐哲,浑家赫氏,到生得二男三女。他弟兄三人,奉着父亲遗命,合锅儿吃饭,并力的耕田。挣下一头牛儿,一骑马儿 。又有一个老仆 ,名叫阿寄,年已五十多岁,夫妻两口 ,也生下一个儿子 ,还只有十来岁。那阿寄就是本村生长,当先因父母丧了,又无力殡殓,故此卖身在徐家。为人忠谨小心,朝起晏眠,勤于种作。徐言的父亲大得其力,每事优待。到得徐言辈掌家,见他年纪有了,便有些厌恶之意。那阿寄又不达时务,遇着徐言弟兄行事有不到处,便苦口规谏。徐哲尚肯服善,听他一两句,那徐言、徐召是个自作自用的性子,反怪他多嘴擦舌,高声叱喝,有时还要奉承几下消食拳头。阿寄的老婆劝道 :“你一把年纪的人了,诸事只宜退缩算。他们是后生家世界,时时新,局局变,由他去主张罢了。何苦的定要多口,常讨恁样凌辱 !”阿寄道 :“我受老主之恩,故此不得不说 。”婆子道 :“累说不听,这也怪不得你了 。”自此阿寄听了老婆言语,缄口结舌,再不干预其事,也省了好些耻辱。正合着古人两句言语,道是:闭口深藏舌,安身处处牢。

    不则一日,徐哲忽地患了个伤寒症候,七日之间,即便了帐。那时就哭杀了颜氏母子,少不得衣棺盛殓,做些功果追荐。过了两月,徐言与徐召商议道 :“我与你各只一子,三兄弟到有两男三女,一分就抵着我们两分。便是三兄弟在时,一般耕种,还算计不就。何况他已死了,我们日夜吃辛吃苦挣来,却养他一窝子吃死饭的。如今还是小事,到得长大起来,你我儿子婚配了,难道不与他婚男嫁女,岂不比你我反多去四分。意欲即今三股分开,撇脱了这条烂死蛇,由他们有得吃、没得吃,可不与你我没干涉了 ?只是当初老官儿遗嘱 ,教道莫要分开。今若违了他言语,被人谈论,却怎么处?”那时徐召若是个有仁心的,便该劝徐言休了这念才是,谁知他的念头,一发起得久了。听见哥子说出这话,正合其意,乃答道 :“老官儿虽有遗嘱,不过是死人说话了,须不是圣旨,违背不得的。况且我们的家事,那个外人敢来谈论 ?”徐言连称有理 。即将田产家私 ,都暗地配搭停当 ,只拣不好的留与侄子 。徐言又道:“这牛马却怎地分 ?”徐召沉吟半晌,乃道:“不难!那阿寄夫妻年纪已老,渐渐做不动了,活时到有三个吃死饭的,死了又要赔两口棺木,把他也当作一股,派与三房里,卸了这干系,可不是好。”

    计议已定,到次日备些酒肴,请过几个亲邻坐下,又请出颜氏并两个侄儿。那两个孩子,大的才得七岁,唤做福儿,小的五岁,叫做寿儿,随着母亲直到堂前,连颜氏也不知为甚缘故。只见徐言弟兄立起身来,道 :“列位高亲在上,有一言相告。昔年先父原没甚所遗,多亏我弟兄挣得些小产业,只望弟兄相守到老 ,传至子侄这辈分析 。不幸三舍弟近日有此大变,弟妇又是个女道家,不知产业多少。况且人家消长不一,到后边多挣得,分与舍侄便好。万一消乏了,那时只道我们有甚私弊,欺他孤儿寡妇,反伤骨肉情义了。故此我兄弟商量,不如趁此完美之时,分作三股,各自领去营运,省得后来争多竞少,特请列位高亲来作眼 。”遂向袖中摸出三张分书来 ,说道 :“总是一样配搭,至公无私,只劳列位着个花押 。”颜氏听说要分开自做人家 ,眼中扑籁籁珠泪交流 ,哭道 :“二位伯伯,我是个孤孀妇人,儿女又小,就是没脚蟹一般,如何撑持的门户?昔日公公原分付莫要分开,还是二位伯伯总管在那里,扶持儿女大了,但凭胡乱分些便罢,决不敢争多竞少 !”徐召道:“三娘子,天下无有不散筵席,就合上一千年,少不得有个分开日子。公公乃过世的人了,他的说话那里作得准。大伯昨日要把牛马分与你,我想侄儿又小,那个去看养,故分阿寄来帮扶。他年纪虽老,筋力还健,赛过一个后生家种作哩!那婆子绩麻纺线,也不吃死饭的。这孩子再耐他两年,就可下得田了,你不消愁得 。”颜氏见他弟兄如此,明知已是做就,料道拗他不过,一味啼哭。那些亲邻看了分书,虽晓得分得不公道,都要做好好先生,那个肯做闲冤家 ,出尖说话 ?一齐着了花押,劝慰颜氏收了进去,入席饮酒 。有诗为证 :分书三纸语从容,人畜均分禀至公。老仆不如牛马用,拥孤孀妇泣西风。

    却说阿寄那一早差他买东买西,请张请李,也不晓得又做甚事体。恰好在南村去请个亲戚,回来时里边事已停妥。刚至门口,正遇着老婆 。那婆子恐他晓得了这事 ,又去多言多语,扯到半边,分付道 :“今日是大官人分拨家私,你休得又去闲管,讨他的怠慢 。”阿寄闻言,吃了一惊,说道 :“当先老主人遗嘱 ,不要分开 ,如何见三官人死了,就撇开这孤儿寡妇,教他如何过活?我若不说,再有何人肯说 ?”转身就走 。婆子又扯住道 :“清官也断不得家务事,适来许多亲邻,都不开口。你是他手下人,又非甚么高年族长,怎好张主?”阿寄道:“话虽有理,但他们分的公道,便不开口;若有些欺心,就死也说不得 ,也要讲个明白 !”又问道 :“可晓得分我在那一房?”婆子道 :“这到不晓得 。”阿寄走到堂前,见众人吃酒,正在高兴,不好遽然问得,站在旁边。间壁一个邻家抬头看见,便道 :“徐老官,你如今分在三房里了。他是孤孀娘子,须是竭力帮助便好 。”阿寄随口答道 :“我年纪已老,做不动了。”口中便说,心下暗转道 :“原来拨我在三房里,一定他们道我没用了,借手推出的意思。我偏要争口气,挣个事业起来,也不被人耻笑!”

    遂不问他们分析的事,一径转到颜氏房门口,听得在内啼哭。阿寄立住脚听时,颜氏哭道 :“天阿!只道与你一竹竿到底,白头相守,那里说起半路上就抛撇了,遗下许多儿女,无依无靠!还指望倚仗做伯伯的扶养长大,谁知你骨肉末寒,便分拨开来。如今教我没投没奔,怎生过日?”又哭道 :“就是分的田产,他们通是亮里,我是暗中,凭他们分派,那里知得好歹。只一件上,已是他们的肠子狠了。那牛儿可以耕田,马儿可雇倩与人,只拣两件有利息的拿了去,却推两个老头儿与我,反要费我的衣食 。”那老儿听了这话,猛然揭起门帘,叫道 :“三娘,你道老奴单费你的衣食,不及马牛的力么?”颜氏魆地里被他钻进来说这句话,到惊了一跳,收泪问道 :“你怎地说 ?”阿寄道 :“那牛马每年耕种雇倩 ,不过有得数两利息,还要赔个人去喂养跟随。若论老奴,年纪虽有,精力未衰,路还走得,苦也受得。那经商道业,虽不曾做,也都明白。三娘急急收拾些本钱,待老奴出去做些生意,一年几转,其利岂不胜似马牛数倍?就是我的婆子,平昔又勤于纺织,亦可少助薪水之费。那田产莫管好歹 ,把来放租与人 ,讨几担谷子,做了桩主。三娘同姐儿们,也做些活计,将就度日,不要动那资本。营运数年,怕不挣起个事业?何消愁闷 !”颜氏见他说得有些来历,乃道 :“若得你如此出力,可知好哩!但恐你有了年纪,受不得辛苦 。”阿寄道 :“不满三娘说,老便老,健还好,眠得迟,起得早,只怕后生家还赶我不上哩!这到不消虑得 。”颜氏道 :“你打帐做甚生意 ?”阿寄道 :“大凡经商,本钱多便大做,本钱少便小做。须到外边去,看临期着便,见景生情,只拣有利息的就做,不是在家论得定的 。”颜氏道:“说得有理,待我计较起来 。”阿寄又讨出分书,将分下的家伙,照单逐一点明,搬在一处,然后走至堂前答应。众亲邻直饮至晚方散。

    次日,徐言即唤个匠人,把房子两个夹断,教颜氏另自开个门户出入。颜氏一面整顿家中事体,自不必说。一面将簪钗衣饰,悄悄教阿寄去变卖,共凑了十二两银子。颜氏把来交与阿寄,道 :“这些小东西,乃我养命之资,一家大小俱在此上。今日交付与你,大利息原不指望,但得细微之利也就勾了。临事务要斟酌,路途亦宜小心 。切莫有始无终 ,反被大伯们耻笑 !”口中便说,不觉泪随言下。阿寄道 :“但请放心!老奴自有见识在此,管情不负所托 。”颜氏又问道 :“还是几时起身 ?”阿寄回道 :“本钱已有了,明早就行。”颜氏道 :“可要拣个好日?”阿寄道 :“我出去做生意,便是好日了,何必又拣 ?”即把银子藏在兜肚之中 ,走到自己房里,向婆子道:“明早要出门去做生意,可将旧衣旧裳,打叠在这一处 。”元来阿寄止与主母计议,连老婆也不通他知得。这婆子见蓦地说出那句话,也觉骇然,问道 :“你往何处去?做甚生意?”阿寄方把前事说与。那婆子道 :“阿呀!这是那里说起!你虽然一把年纪,那生意行中从不曾着脚,却去弄虚头、说大话,兜揽这帐。孤孀娘子的银两,是苦恼东西,莫要把去弄出个话靶,连累他没得过用,岂不终身抱怨。不如依着我,快快送还三娘,拚得早起晏眠,多吃些苦儿,照旧耕种帮扶,彼此到得安逸。”阿寄道 :“婆子家晓道什么?只管胡言乱语,那见得我不会做生意,弄坏了事,要你未风光雨 。”遂不听老婆,自去收拾了衣服、被窝,却没个被囊 ,只得打个包儿 。又做起一个缠袋,准备些干粮 。又到市上买了一顶雨伞 ,一双麻鞋。打点完备,次早,先到徐言、徐召二家,说道 :“老奴今日要往远处做生意,家中无人照管,虽则各分门户,还要二位官人早晚看顾。”徐言二人听了,不觉暗笑,答道 :“这到不消你叮嘱,只要赚了银子回来,送些人事与我们 。”阿寄道 :“这个自然 。”转到家中,吃了饭食,作别了主母,穿上麻鞋,背着包裹、雨伞,又分付老婆早晚须要小心。临出门,颜氏又再三叮咛,阿寄点头答应,大踏步去了。

    且说徐言弟兄等阿寄转身后,都笑道 :“可笑那三娘子好没见识,有银子做生意,却不与你我商量,倒听阿寄这老奴才的说话。我想他生长已来,何曾做惯生意?哄骗孤孀妇人的东西,自去快活。这本钱可不白白送落 。”徐召道 :“便是当初合家时,却不把出来营运 ,如今才分得 ,即教阿寄做客经商。我想三娘子又没甚妆奁,这银两定然是老官儿存日,三兄弟克剥下的,今日方才出豁。总之,三娘子瞒着你我做事,若说他不该如此,反道我们妒忌了 。且待阿寄折本回来 ,那时去笑他!”正是:

    云端看厮杀,毕竟孰输赢?

    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。

    再说阿寄离了家中,一路思想 :“做甚生意便好?”忽地转着道 :“闻得贩漆这项道路,颇有利息,况又在近处,何不去试他一试?”定了主意,一径直至庆云山中。元来采漆之处,原有个牙行,阿寄就行家住下。那贩漆的客人却也甚多,都是挨次儿打发 。阿寄想道 :“若慢慢的挨去 ,可不担搁了日子,又费去盘缠 。”心生一计,捉个空扯主人家到一村店中,买三杯请他,说道 :“我是个小贩子 ,本钱短少 ,守日子不起的。望主人家看乡里分上,怎地设法先打发我去。那一次来,大大再整个东道请你 。”也是数合当然,那主人家却正撞着是个贪杯的。吃了他的软口汤,不好回得,一口应承。当晚就往各村户凑足其数,装裹停当。恐怕客人们知得嗔怪,到寄在邻家放下。次日起个五更,打发阿寄起身。

    那阿寄发利市,就得了便宜,好不喜欢。教脚夫挑出新安江口,又想道 :“杭州离此不远,定卖不起价钱 。”遂雇船直到苏州。正遇在缺漆之时,见他的货到,犹如宝贝一般,不勾三日,卖个干净。一色都是见银,并无一毫赊帐。除去盘缠使用,足足赚对合有馀。暗暗感谢天地,即忙收拾起身。又想道:“我今空身回去,须是趁船,这银两在身边,反担干系。何不再贩些别样货去,多少寻些利息也好 。”打听得枫桥籼米到得甚多,登时落了几分价钱,乃道 :“这贩米生意,量来必不吃亏 。”遂籴了六十多担籼米,载到杭州出脱。那时乃七月中旬,杭州有一个月不下雨,稻苗都干坏了,米价腾涌。阿寄这载米,又值在巧里,每一挑长了二钱,又赚十多两银子。自言自语道:“且喜做来生意,颇颇顺溜,想是我三娘福分到了 。”却又想道 :“既在此间,怎不去问问漆价?若与苏州相去不远,也省好些盘缠 。”细细访问时,比苏州更反胜。你道为何?元来贩漆的 ,都道杭州路近价钱 ,俱往远处去了,杭州到时常短缺。常言道:货无大小,缺者便贵。故此比别处反胜。阿寄得了这个消息,喜之不胜,星夜赶到庆云山。只备下些小人事,送与主人家,依旧又买三杯相请。那主人家得了些小便宜,喜逐颜开,一如前番,悄悄先打发他转身。到杭州也不消三两日,就都卖完。计算本利,果然比起先这一帐又多几两,只是少了那回头货的利息。乃道 :“下次还到远处去 。”与牙人算清了帐目,收拾起程。想道 :“出门好几时了,三娘必然挂念,且回去回复一声,也教他放心 。”又想道 :“总是收漆要等候两日,何不光到山中,将很子教主人家一面先收,然后回家,岂不两便 。”定了生意,到山中把银两付与牙人,自己赶回家去。正是:

    先收漆货两番利,初出茅庐第一功。

    且说颜氏自阿寄去后,朝夕悬挂,常恐他消折了这些本钱,怀着鬼胎。耳根边又听得徐言兄弟在背后攧唇簸嘴,愈加烦恼。一日,正在房中闷坐,忽见两个儿子乱喊进来道 :“阿寄回家了 !”颜氏闻言,急走出房,阿寄早已在面前,他的老婆也随在背后。阿寄上前,深深唱个大喏。颜氏见了他,反增着一个蹬心拳头,胸前突突的乱跳,诚恐说出句扫兴话来。便问道 :“你做的是什么生意?可有些利钱 ?”那阿寄叉手不离方寸,不慌不忙的说道 :“一来感谢天地保佑 ,二来托赖三娘洪福,做的却是贩漆生意,赚得五六倍利息。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恐怕三娘放心不下,特归来回复一声 !”颜氏听罢,喜从天降,问道 :“如今银子在那里 ?”阿寄道 :“已留与主人家收漆,不曾带回,我明早就要去的 。”那时合家欢天喜地。阿寄住了一晚,次日清早起身,别了颜氏,又往庆云山去了。

    且说徐言弟兄那晚在邻家吃社酒醉倒,故此阿寄归家,全不晓得。到次日齐走过来,问道 :“阿寄做生意归来,趁了多少银子 ?”颜氏道 :“好教二位伯伯知得 ,他一向贩漆营生,倒觅得五六倍利息 。”徐言道 :“好造化!恁样赚钱时,不勾几年,便做财主哩 !”颜氏道 :“伯伯休要笑话,免得饥寒便勾了 。”徐召道 :“他如今在那里?出去了几多时,怎么也不来见我 ?这样没礼 !”颜氏道 :“今早原就去了 。”徐召道:“如何去得恁般急速?”徐言又问道 :“那银两你可曾见见数么?”颜氏道:“他说俱留在行家买货,没有带回。”徐言呵笑道 :“我只道本利已在手了,原来还是空口说白话,眼饱肚中饥。耳边到说得热哄哄,还不知本在何处,利在那里,便信以为真。做经纪的人,左手不托右手,岂有自己回家,银子反留在外人。据我看起来,多分这本钱弄折了,把这鬼话哄你 。”徐召也道 :“三娘子,论起你家做事,不该我们多口。但你终是女眷家,不知外边世务,既有银两,也该与我二人商量,买几亩田地,还是长策。那阿寄晓得做甚生意?却瞒着我们,将银子与他出去瞎撞。我想那银两,不是你的妆奁,也是三兄弟的私蓄 ,须不是偷来的 ,怎看得恁般轻易 !”二人一吹一唱,说得颜氏心中哑口无言,心下也生疑惑,委决不下。把一天欢喜,又变为万般闷愁。按下此处不题。

    再说阿寄这老儿急急赶到庆云山中 ,那行家已与他收完,点明交付。阿寄此番不在苏杭发卖,径到兴化地方,利息比这两处又好。卖完了货 ,却听得那边米价一两三担 ,斗斛又大。想起杭州见今荒歉,前次籴客贩的去,尚赚了钱,今在出处贩去,怕不有一两个对合。遂装上一大载米至杭州,准准籴了一两二钱一石,斗斛上多来,恰好顶着船钱使用。那时到山中收漆,便是大客人了,主人家好不奉承。一来是颜氏命中合该造化,二来也亏阿寄经营伶俐,凡贩的货物,定获厚利。一连做了几帐,长有二千馀金。看看捱着残年,算计道 :“我一个孤身老儿,带着许多财物,不是耍处!倘有差跌,前功尽弃。况且年近岁逼,家中必然是望,不如回去,商议置买些田产,做了根本,将馀下的再出来运弄 !”此时他出路行头,诸色尽备,把银两逐封紧紧包裹,藏在顺袋中。水路用舟,陆路雇马,晏行早歇,十分小心。非止一日,已到家中,把行李驮入。

    婆子见老公回了,便去报知颜氏。那颜氏一则以喜,一则以惧。所喜者,阿寄回来;所惧者,未知生意长短若何?因向日被徐言弟兄奚落了一场,这番心里比前更是着急。三步并作两步,奔至外厢,望见这堆行李,料道不像个折本的,心上就安了一半。终是忍不住,便问道 :“这一向生意如何?银两可曾带回?”阿寄近前见了个礼,说道 :“三娘不要性急,待我慢慢的细说 。”教老婆顶上中门,把行李尽搬至颜氏房中打开,将银子逐封交与颜氏。颜氏见着许多银两,喜出望外,连忙开箱启笼收藏 。阿寄方把往来经营的事说出 。颜氏因怕惹是非,徐言当日的话,一句也不说与他知道,但连称 :“都亏你老人家气力了,且去歇息则个 。”又分付 :“倘大伯们来问起,不要与他讲真话 。”阿寄道 :“老奴理会得 。”正话间,外面砰砰声叩门,原来却是徐言弟兄听见阿寄归了 ,特来打探消耗。阿寄上前作了两个揖 ,徐言道 :“前日闻得你生意十分旺相,今番又趁若干利息?”阿寄道 :“老奴托赖二位官人洪福,除了本钱盘费,干净趁得四五十两 。”徐召道 :“阿呀!前次便说有五六倍利了,怎地又去了许多时 ,反少起来 ?”徐言道:“且不要问他趁多趁少 ,只是银子今日可曾带回 ?”阿寄道:“已交与三娘了。”二人便不言语,转身出去。

    再说阿寄与颜氏商议,要置买田产,悄地央人寻觅。大抵出一个财主,生一个败子 。那锦沙村有个晏大户 ,家私豪富,田产广多,单生一子名为世保,取世守其业的意思。谁知这晏世保专于嫖赌,把那老头儿活活气死。合村的人道他是个败子,将“晏世保”三字,顺口改为“献世保 ”。那献世保同着一班无藉朝欢暮乐,弄完了家中财物,渐渐摇动产业,道是零星卖来不匀用,索性卖一千亩 ,讨价三千余两 ,又要一注儿交银。那村中富者虽有,一时凑不起许多银子,无人上桩。延至岁底,献世保手中越觉干逼,情愿连一所庄房,只要半价。阿寄偶然闻得这个消息,即寻中人去讨个经帐,恐怕有人先成了去,就约次日成交。献世保听得有了售主,好不欢喜。平日一刻也不着家的,偏这日足迹不敢出门,呆呆的等候中人同往。

    且说阿寄料道献世保是爱吃东西的,清早便去买下佳肴美酝,唤个厨夫安排。又向颜氏道 :“今日这场交易,非同小可。三娘是个女眷家,两位小官人又幼,老奴又是下人,只好在旁说话,难好与他抗礼 。须请问壁大官人弟兄来作眼 ,方是正理 。”颜氏道 :“你就过去请一声 。”阿寄即到徐言门首,弟兄正在那里说话。阿寄道 :“今日三娘买几亩田地,特请二位官人来张主 !”二人口中虽然答应,心内又怪颜氏不托他寻觅,好生不乐。徐言说道 :“既要买田,如何不托你我,又教阿寄张主。直至成交,方才来说。只是这村中没有什么零星田卖。”徐召道 :“不必猜疑,少顷便见着落了 。”二人坐于门首,等至午前光景,只见献世保同着几个中人、两个小厮,拿着拜匣,一路拍手拍脚的笑来,望着间壁门内齐走进去。徐言弟兄看了,倒吃一吓 ,都道 :“咦 !好作坚,闻得献世保要卖一千亩田,实价三千余两,不信他家有许多银子?难道献世保又零卖一二十亩?”疑惑不定。随后跟入,相见已罢,分宾而坐。阿寄向前说道 :“晏官人,田价昨日已是言定,一依分付,不敢断少。晏官人也莫要节外生枝,又更他说 。”献世保乱嚷道 :“大丈夫做事,一言已出,驷马难追 !若又有他说 ,便不是人养的了 。”阿寄道 :“既如此,先立了文契,然后兑银 。”那纸墨笔砚,准备得停停当当,拿过来就是。献世保拈起笔,尽情写了一纸绝契,又道 :“省得你不放心,先画了花约,何如 ?”阿寄道 :“如此更好 !”徐言兄弟看那契上 ,果是一千亩田,一所庄房,实价一千五百两。吓得二人面面相觑,伸出了舌头半日也缩不上去。都暗想道 :“阿寄生意总是趁钱,也趁不得这些。莫不是做强盗打劫的,或是掘着了藏?好生难猜 。”中人着完花押,阿寄收进去交与颜氏。他已先借下一副天秤法马,提来放在桌上,与颜氏取出银子来兑,一色都是粉块细丝。徐言、徐召眼内放出火来,喉间烟也直冒,恨不得推开众人通抢回去。不一时兑完,摆出酒肴,饮至更深方散。次日,阿奇又向颜氏道 :“那庄房甚是宽大,何不搬在那边居住?收下的稻子,也好照管 。”颜氏晓得徐言弟兄妒忌,也巴不能远开一步。便依他说话,选了新正初六,迁入新房。阿奇又请个先生,教他两位小官人读书。大的名徐宽,次的名徐宏,家中收拾得十分次第。那些村中人见颜氏买了一千亩田,都传说掘了藏,银子不计其数,连坑厕说来都是银的,谁个不来趋奉。

    再说阿奇将家中整顿停当,依旧又出去经营。这番不专于贩漆,但闻有利息的便做。家中收下米谷,又将来腾那。十年之外,家私巨富。那献世保的田宅,尽归于徐氏 。门庭热闹,牛马成群,婢仆雇工人等也有整百,好不兴头!正是:

    富贵本无根,尽从勤里得。

    请观懒惰者,面带饥寒色。

    那时颜氏三个女儿都嫁与一般富户。徐宽、徐宏也各婚配。一应婚嫁礼物,尽是阿寄支持,不费颜氏丝毫气力。他又见田产广多,差役烦重 ,与徐宽弟兄俱纳个监生 ,优免若干田役。颜氏与阿寄儿子完了婚事,又见那老儿年纪衰迈,留在家中照管,不肯放他出去,又派个马儿与他乘坐。那老儿自经营以来,从不曾私吃一些好饮食,也不曾自私做一件好衣服。寸丝尺帛,必禀命颜氏方才敢用 。且又知礼数 ,不论族中老幼,见了必然站起。或乘马在途中遇着,便跳下来闪在路旁,让过去了,然后又行。因此远近亲邻,没一人不把他敬重。就是颜氏母子,也如尊长看承。那徐言、徐召虽也挣起些田产,比着颜氏,尚有天渊之隔 ,终日眼红颈赤 。那老儿揣知二人意思,劝颜氏各助百金之物。又筑起一座新坟,连徐哲父母,一齐安葬。

    那老儿整整活到八十,患起病来。颜氏要请医人调治,那老儿道 :“人年八十,死乃分内之事,何必又费钱钞 。”执意不肯服药。颜氏母子不住在床前看视,一面准备衣衾棺椁。病了数日,势渐危笃,乃请颜氏母子到房中坐下,说道 :“老奴牛马力已少尽,死亦无恨。只有一事,越分张主,不要见怪。”颜氏垂泪道 :“我母子全亏你气力,方有今日。有甚事体,一凭分付,决不违拗 !”那老儿向枕边摸出两纸文书,递与颜氏道 :“两位小官人,年纪已长,后日少不得要分析。倘那时嫌多道少,便伤了手足之情。故此老奴久已将一应田房财物等件,分均停当。今日交付与二位小官人,各自去管业 。”又叮嘱道:“那奴仆中难得好人,诸事须要自己经心,切不可重托 !”颜氏母子含泪领命。他的老婆、儿子,都在床前啼啼哭哭,也嘱咐了几句。忽地又道 :“只有大官人、二官人,不曾面别,终是欠事,可与我去请来 。”颜氏即差个家人去请。徐言、徐召说道 :“好时不直得帮扶我们,临死却来思想,可不扯谈!不去!不去! 。”那家人无法,只得转身。却见徐宏亲自奔来相请,二人灭不过侄儿面皮,勉强随来。那老儿已说话不出,把眼看了两看,点点头儿,奄然而逝!他的老婆、儿媳啼哭,自不必说。只这颜氏母子俱放声号恸,便是家中大小男女,念他平日做人好处,也无不下泪。惟有徐言、徐召反有喜色。可怜那老儿:

    辛勤好似蚕成茧,茧老成丝蚕命休。

    又似采花蜂酿蜜,甜头到底被人收。

    颜氏母子哭了一回,出去支持殡殓之事。徐言、徐召看见棺木坚固,衣衾整齐,扯徐宽弟兄到一边,说道 :“他是我家家人,将就些罢了。如何要这般好断送?就是当初你家公公与你父亲,也没恁般齐整 !”徐宽道 :“我家全亏他挣起这些事业,若薄了他,内心上也打不过去 。”徐召笑道 :“你老大的人,还是个呆子!这是你母子命中合该有些造化,岂真是他本事挣来的哩!还有一件,他做了许多年数,克剥的私房必然也有好些,怕道没得结果,你却挖出肉里钱来,与他备后事 。”徐宏道 :“不要冤枉好人!我看他平日,一厘一毫,都清清白白交与母亲,并不见有什么私房 。”徐召又说道 :“做的私房,藏在那里,难道把与你看不成?若不信时,如今将他房中一检,极少也有整千银子 !”徐宽道 :“总有也是他挣下的,好道拿他的不成?”徐言道:“虽不拿他的,见个明白也好。”

    徐宽弟兄被二人说得疑疑惑惑,遂听了他,也不通颜氏知道,一齐走至阿寄房中。把婆子们哄了出去,闭上房门,开箱倒笼,遍处一搜,只有几件旧衣旧裳,那有分文钱钞。徐召道:“一定藏在儿子房里,也去一检 !”寻出一包银子,不上二两,包中有个帐儿。徐宽仔细看时,还是他儿子娶妻时,颜氏助他三两银子,用剩下的。徐宏道 :“我说他没有什么私房,却定要来看,还不快收拾好了,倘被人撞见,反道我们器量小了!”徐言、徐召自觉乏趣,也不别颜氏,径自去了。徐宽又把这事学向母亲,愈加伤感。令合家挂孝,开丧受吊,多修功课追荐。七终之后,即安葬于新坟旁边。祭葬之礼,每事从厚。颜氏主张将家产分一股与他儿子,自去成家立业,奉养其母。又教儿子们以叔侄相称。此亦见颜氏不泯阿寄恩义的好处。

    那合村的人,将阿寄生平行谊,具呈府县,要求旌奖,以劝后人。府县又查勘的实,申报上司,具疏奏闻,朝廷旌表其间。至今徐氏子孙繁衍,富冠淳安。诗云:

    年老筋衰逊马牛,千金致产出人头。

    托孤寄命真无愧,羞杀苍头不义侯。

第二十六卷 蔡小姐忍辱报仇

    酒可陶情适性,兼能解闷消愁。三杯五盏乐悠悠,痛饮翻能损寿。谨厚化成凶险,精明变作昏流。禹疏仪狄岂无由,狂药使人多咎。

    这首词名为《西江月》,是劝人节饮之语 。今日说一位官员,只因贪杯上,受了非常之祸。话说这宣德年间,南直隶淮安府淮安卫,有个指挥,姓蔡,名武 。有资富厚 ,婢仆颇多。平昔别无所好,偏爱的是杯中之物,若一见了酒,连性命也不相顾,人都叫他做”蔡酒鬼 ”。因这件上,罢官在家。不但蔡指挥会饮,就是夫人田氏,却也一般善酌,二人也不像个夫妻,到像两个酒友。偏生奇怪,蔡指挥夫妻都会饮酒,生得三个儿女,却又滴酒不闻。那大儿蔡韬,次子蔡略,年纪尚小。女儿到有一十五岁,生时因见天上有一条虹霓,五色灿烂,正环在他家屋上,蔡武以为祥瑞,遂取名叫做瑞虹。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颜色,善能描龙画凤,刺绣拈花。不独花工伶俐,且有智识才能,家中大小事体,到是他掌管。因见父母日夕沉湎,时常规谏,蔡指挥那里肯依!

    话分两头。且说那时有个兵部尚书赵贵,当年未达时,住在淮安卫间壁,家道甚贫 ,勤苦读书 ,夜夜直读到鸡鸣方卧。蔡武的父亲老蔡指挥,爱他苦学,时常送柴送米资助。赵贵后来连科及第,直做到兵部尚书。思念老蔡指挥昔年之情,将蔡武特升了湖广荆襄等处游击将军。是一个上好的美缺,特地差人将文凭送与蔡武。蔡武心中欢喜,与夫人商议,打点择日赴任。瑞虹道 :“爹爹!依孩儿看起来,此官莫去做罢 !”蔡武道 :“却是为何 ?”瑞虹道 :“做官的一来图名 ,二来图利,故此千乡万里远去。如今爹爹在家,日日只是吃酒,并不管一毫别事。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,那个把银子送来,岂不白白里干折了盘缠辛苦,路上还要担惊受怕?就是没得银子趁,也只算是小事,还有别样要紧事体,担干系哩 !”蔡武道 :“除了没银子趁罢了,还有甚么干系?”瑞虹道 :“爹爹!你一向做官时,不知见过多少了 ,难道这样事到不晓得 ?那游击官儿,在武职里便算做美任,在文官上司里,不过是个守令官,不时衙门伺候,东迎西接,都要早起晏眠。我想你平日在家,单管吃酒,自在惯了,倘到那里,依原如此,岂不受上司责罚?这也还不算利害,或是信地盗贼生发,差拨去捕获;或者别处地方有警,调遣去出征。那时不是马上 ,定是舟中 ,身披甲胄,手执戈矛,在生死关系之际,倘若终日一般吃酒,岂不把性命送了?不如在家安闲自在 ,快活过了日子 ,却去讨这样烦恼吃 !”蔡武道 :“常言说得好?酒在心头,事在肚里。难道我真个单吃酒不管正事不成?只为家中有你掌管 ,我落得快活。到了任上,你替我不得时,自然着急,不消你担隔夜忧。况且这样美缺,别人用银子谋干,尚不能勾;如今承赵尚书一片好意,特地差人送上大门,我若不去做,反拂了这段来意。我自有主意在此,你不要阻当!”瑞虹见父亲立意要去,便道:“爹爹既然要去,把酒来戒了,孩儿方才放心 !”蔡武道 :“你晓得我是酒养命的,如何全戒得,只是少吃几杯罢 !”遂说下几句口号:

    老夫性与命,全靠水边酉。

    宁可不吃饭,岂可不饮酒。

    今听汝忠言,节饮知谨守。

    每常十遍饮,今番一加九。

    每常饮十升,今番只一斗。

    每常一气吞,今番分两口。

    每常床上饮,今番下地走。

    每常到三更,今番二更后。

    再要裁减时,性命不值狗 。”

    且说蔡武次日即教家人蔡勇在淮关写了一只民座船,将衣饰细软,都打叠带去。粗重家伙,封锁好了,留一房家人看守。其余童仆尽随往任所。又买了许多好酒,带路上去吃。择了吉日,备猪羊祭河,作别亲戚,起身下船。稍公扯起篷,由扬州一路进发。你道稍公是何等样人?那稍公叫做陈小四,也是淮安府人,年纪三十已外,雇着一班水手,共有七人,唤做白满、李癞子 、沈铁甏、秦小元、胡蛮二、余蛤虫巴 、凌歪嘴。这班人都是凶恶之徒 ,专在河路上谋劫客商 。不想今日蔡武晦气,下了他的船只。陈小四起初见发下许多行李,眼中已是放出火来,及至家小下船,又一眼瞧见瑞虹美艳,心中愈加着魂。暗暗算计 :“且远一步儿下手,省得在近处,容易露人眼目 。”不一日,将到黄州,乃道 :“此去正好行事了,且与众兄弟们说知 。”走到稍上,对众水手道 :“舱中一注大财乡,不可错过,乘今晚取了罢 !”众人笑道 :“我们有心多日了,因见阿哥不说起,只道让同乡分上,不要了 。”陈小四道 :“因一路来,没个好下手处,造化他多活了这几日 !”众人道 :“他是个武官出身,从人又众,不比其他,须要用心 !”陈小四道 :“他出名的蔡酒鬼,有什么用?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际,放开手砍他娘罢了!只饶了这小姐,我要留他做个押舱娘子 。”商议停当。少顷,到黄州江口泊住,买了些酒肉,安排起来。众水手吃个醉饱,扬起满帆,舟如箭放。那一日正是十五,刚到黄昏,一轮明月,如同白昼。至一空阔之处,陈小四道 :“众兄弟,就此处罢,莫向前了 !”霎时间 ,下篷抛锚 ,各执器械,先向前舱而来。迎头遇着一个家人 ,那家人见势头来得凶险,叫声 :“老爷不好了 !”说时迟,那时快,叫声未绝,顶门上已遭一斧,翻身跌倒。那些家人,一个个都抖衣而颤,那里动弹得,被众强盗刀砍斧切,连排价杀去!

    且说蔡武自从下船之后,初时几日,酒还少吃,以后觉道无聊,夫妻依光大酌,瑞虹劝谏不止。那一晚与夫人开怀畅饮,酒量已吃到九分,忽听得前舱发喊。瑞虹急叫丫环来看,那丫环吓得寸步难移,叫道 :“老爷,前舱杀人哩 !”蔡奶奶惊得魂不附体,刚刚立起身来,众凶徒已赶进舱。蔡武兀自朦胧醉眼,喝道 :“我老爹在此,那个敢?”沈铁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。众男女一齐跪下,道 :“金银任凭取去,但求饶命 !”众人道 :“两件俱是要的 。”陈小四道 :“也罢!看乡里情上,饶他砍头,与他个全尸罢了 !”即教快取索子。两个奔向后艄,取出索子,将蔡武夫妻二子,一齐绑起,止空瑞虹。蔡武哭对瑞虹道 :“不听你言,致有今日 !”声犹未绝,都撺向江中去了。其余丫环等婢,一刀一个,杀个干净。有诗为证:

    金印将军酒量高,绿林暴客气雄豪。

    无情波浪兼天涌,疑是胥江起怒涛。

    瑞虹见台家都杀,独不害他,料必然来污辱 ,奔出舱门,望江中便跳。陈小四放下斧头 ,双手抱住道 :“小姐不要惊恐!还你快活 。”瑞虹大怒 ,骂道 :“你这班强盗,害了我全家,尚敢污辱我么 !快快放我自尽 !”陈小四道 :“你这花容月貌,教我如何舍得?”一头说 ,一头抱入后舱。瑞虹口中千强盗,万强盗,骂不绝口。众人大怒道:“阿哥,那里不寻了一个妻子,却受这贱人之辱!”便要赶进来杀。陈小四拦住道 :“众兄弟,看我分上,饶他罢!明日与你陪情。”又对瑞虹道 :“快些住口,你若再骂时,连我也不能相救!”瑞虹一头哭,心中暗想 :“我若死了,一家之仇,那个去报?且含羞忍辱,待报仇之后,死亦未迟 !”方才住口 ,跌足又哭。陈小四安慰一番 。众人已把尸首尽抛入江中,把船揩抹干净,扯起满篷,又使到一个沙洲边,将箱笼取出 ,要把东西分派。陈小四道 :“众兄弟且不要忙,趁今日十五团圆之夜,待我做了亲,众弟兄吃过庆喜筵席,然后自由自在均分,岂不美哉!”众人道 :“也说得是 。”连忙将蔡武带来的好酒,打开几坛,将那些食物东西,都安排起来,团团坐在舱中,点得灯烛辉煌,取出蔡武许多银酒器,大家痛饮。陈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边道 :“小姐!我与你郎才女貌,做对夫妻,也不辱抹了你!今夜与我成亲,图个白头到老 。”瑞虹掩着面只是哭 。众人道:“我众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 。”便筛一杯,送在面前。陈小四接在手中,拿向瑞虹口边道 :“多谢众弟兄之敬,你略略沾些儿 。”瑞虹那里采他,把手推开。陈小四笑道 :“多谢列位美情,待我替娘子饮罢 !”拿起来一饮而尽。秦小元道 :“哥不要吃单杯,吃个双双到老 !”又送过一杯,陈小四又接来吃了。也筛过酒,逐个答还。吃了一会,陈小四被众人劝送,吃到八九分醉了。众人道 :“我们畅饮,不要难为新人。哥!先请安置罢 。”陈小四道 :“既如此 ,列位再请宽坐 ,我不赔了 。”抱起瑞虹,取了灯火,径入后舱。放下端虹,掩上舱门,便来与他解衣。那时瑞虹身不由主,被他解脱干净,抱向床中,任情取乐。可惜千金小姐,落在强徒之手。暴雨摧残娇蕊,狂风吹损柔芽。那是一宵恩爱,分明夙世冤家!

    不题陈小四。且说众人在舱中吃酒,白满道 :“陈四哥此时正在乐境了 。”沈铁甏道 :“他便乐,我们却有些不乐 。”秦小元道 :“我们有甚不乐 ?”沈铁甏道 :“同样做事 ,他到独占了第一件便宜。明日分东西时 ,可肯让一些么 ?”李癞子道 :“你道是乐,我想这一件,正是不乐之处哩 。”众人道 :“为何不乐 ?”李癞子道 :“常言说的好 :斩草不除根,萌芽依旧发。杀了他一家,恨不得把我们吞在肚里,方才快活,岂肯安心与陈四哥做夫妻?倘到人烟凑聚所在,叫喊起来,众人性命,可不都送在他的手里?”众人尽道 :“说得是,明日与陈四哥说明,一发杀却,岂不干净 !”答道 :“陈四哥今夜得了甜头,怎肯杀他 ?”白满道 :“不要与陈四哥说知 ,悄悄竟行罢 。”李癞子道 :“若瞒着他杀了,弟兄情上就到不好开交。我有个两得其便的计儿在此:趁陈四哥睡着,打开箱笼,将东西均分,四散去快活。陈四哥已受用了一个妙人,多少留几件与他,后来露出事来,止他自己受累,与我众人无干。或者不出丑,也是他的造化,恁样又不伤了弟兄情分,又连累我们不着,可不好么 ?”众人齐称道 :“好!”立起身,把箱笼打开,将出黄白之资,衣饰器皿,都均分了,只拣用不着的留下几件。各自收拾,打了包裹,把舱门关闭,将船使到一个通官路所在泊住,一齐上岸,四散而去。有诗云:

    箧中黄白皆公器,被底红香偏得意。

    蜜房割去别人甜,狂蜂犹抱花心睡。

    且说陈小四专意在瑞虹身上 ,外边众人算计 ,全然不知。直至次日已牌时分。方才起身来看,一人不见,还只道夜来中酒睡着。走至稍上,却又不在。再到前舱去看,那里有个人的影儿?惊骇道 :“他们通往何处去了?”心内疑惑。复走到舱中,看那箱笼,俱已打开,逐只检看,并无一物,止一只内存些烂东西,并书帖之类。方明白众人分去,敢怒而不敢言。想道 :“是了!他们见我留着这小姐 ,恐后事露 ,故都悄然散去 。”又想道 :“我如今独自个又行不得这船,住在此又非长策,到是进退两难!欲待上涯,村中觅个人儿帮行,到有人烟之处,恐怕这小姐喊叫出来,这性命便休了,势在骑虎,留他不得了,不如斩革除根罢 !”提起一柄板斧,抢入后舱。瑞虹还在床上啼哭,虽则泪痕满面 ,愈觉千娇百媚 。那贼徒看了,神荡魂迷,臂垂手软,把杀人肠子,顿时熔化。一柄板斧,扑秃的落在地上 。又腾身上去 ,捧着瑞虹淫媾。可怜嫩蕊娇花,怎当得风狂雨骤!那贼徒恣意轻薄了一回,说道 :“娘子,我晓的你劳碌了,待我去收拾些饮食与你将息 !”跳起身,往稍上打火煮饭。忽地又想起道 :“我若迷恋这女子,性命定然断送;欲要杀他,又不忍下手。罢!罢!只算我晦气,弃了这船,也向别处去过日。倘有采头,再觅注钱财,原挣个船儿,依旧快活。那女子留在船中 ,有命时便遇人救了 ,也算我一点阴骘 。”却又想道 :“不好 !不好!如不除他 ,终久是个祸根。只饶他一刀,与他全尸罢 !”煮些饭食吃饱,将平日所积囊资,并留下的些小东西,叠成一个大包,放在一边 。”寻了一条索子,打个圈儿,赶入舱来。这时瑞虹恐又来淫污,已是穿起衣服,向着里床垂泪,思算报仇之策,不提防这贼徒来谋害。说时迟,那时快,这贼徒奔前,左手托起头儿,右手就将索子套上。瑞虹方待喊叫,被他随手扣紧,尽力一收,瑞虹疼痛难忍,手足乱动,扑的跳了几跳,直挺挺横在床上便不动了。那贼徒料是已死,即放了手,到外舱拿起包裹,提着一根短棍,跳上涯,大踏步而去。正是:虽无并枕欢娱,落得一身干净。

    原来瑞虹命不该绝,喜得那贼打的是个单结,虽然被这一收时,气绝昏迷;才放下手,结就松开,不比那吊死的越坠越紧。咽喉间有了一线之隙,这点气回复透出,便不致于死。渐渐苏醒,只是遍体酥软,动掸不得,倒像被按摩的捏了个醉杨妃光景。喘了一回,觉的颈下难过,勉强挣起手扯开,心内苦楚,暗哭道 :“阿爹当时若听了我的言语,那有今日!只不知与这伙贼徒,前世有甚冤业,合家遭此惨祸 !”又哭道 :“我指望忍辱偷生,还图个报仇雪耻,不道这贼原放我不过。我死也罢了,但是冤沉海底,安能瞑目!”转思转哭,愈想愈哀。正哭之间,忽然稍上扑通的一声响亮,撞得这船幌上几幌,睡的床铺,险些攧翻。瑞虹被这一惊,哭也倒止住了。侧耳听时,但闻隔船人声喧闹,打号撑篙,本船不见一些声息。疑惑道 :“这班强盗为何被人撞了船,却不开口?莫非那船也是同伙 ?”又想道 :“或者是捕盗船儿,不敢与他争论。”便欲喊叫,又恐不能了事。方在惶惑之际,船仓中忽地有人大惊小怪,又齐拥入后舱。瑞虹还道是这班强盗,暗道 :“此番性命定然休矣 !”只听众人说道 :“不知何处官府 ,打劫的如此干净?人样也不留一个 !”瑞虹听了这话,已知不是强盗了,挣扎起身,高喊 :“救命 !”众人赶向前看时,见是个美貌女子,扶持下床,问他被劫情由。瑞虹未曾开言,两眼泪珠先下。乃将父亲官爵籍贯,并被难始末,-一细说。又道:“列位大哥,可怜我受屈无伸,乞引到官司告理,擒获强徒正法,也是一点阴骘 。”众人道 :“原来是位小姐,可恼受着苦了!但我们都做主不得,须请老爹来与你计较。”内中一个便跑去相请。不多时,一人跨进舱中,众人齐道 :“老爹来了 !”瑞虹举目看那人面貌魁梧,服饰齐整,见众人称他老爹,料必是个有身家的 ,哭拜在地 。那人慌忙扶住道 :“小姐何消行此大礼?有话请起来说 。”瑞虹又将前事细说一遍,又道 :“求老爹慨发慈悲 ,救护我难中之人 ,生死不忘大德 !”那人道 :“小姐不消烦恼!我想这班强盗,去还未远,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,差人四处追寻,自然逃走不脱 。”瑞虹含泪而谢。那人分付手下道 :“事不宜迟,快扶蔡小姐过船去罢 !”众人便来搀扶。瑞虹寻过鞋儿穿起,走出舱门观看,乃是一只双开篷顶号货船。过得船来,请入舱中安息。众水手将贼船上家火东西,尽情搬个干净,方才起篷开船。

    你道那人是谁?原来姓卞,名福,汉阳府人氏。专在江湖经商,挣起一个老大家业 ,打造这只大船 。众水手俱是家人。这番在下路脱了粮食,装回头货归有,正趁着顺风行走,忽地被一阵大风,直打向到岸边去。稍公把舵务命推挥,全然不应,径向贼船上当稍一撞。见是座船 ,恐怕拿住费嘴 ,好生着急。合船人手忙脚乱,要撑开去,不道又阁在浅处,牵扯不动,故此打号用力。因见座船上没个人影,卞福以为怪异,教众水手过船来看。已后闻报,止有一个美女子,如此如此,要求搭救。卞福即怀下不良之念,用一片假情 ,哄得过船 ,便是买卖了,那里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。那瑞虹起初因受了这场惨毒,正无门伸诉,所以一见卞福,犹如见了亲人一般,求他救济;又见说出那班言语,便信以为真,更不疑惑。到得过船心定,想起道 :“此来差矣 !我与这客人非亲非故 ,如何指望他出力,跟着同走?虽承他一力当担,又未知是真是假。倘有别样歹念,怎生是好?”方在疑虑,只见卞福,自去安排着佳肴美酿,承奉瑞虹,说道 :“小姐你一定饿了,且吃些酒食则个 !”瑞虹想着父母,那里下得咽喉。卞福坐在旁边,甜言蜜语,劝了两小杯,开言道 :“小子有一言商议,不知小姐可肯听否?”瑞虹道 :“老客有甚见谕?”卞福道 :“适来小子一时义愤,许小姐同到官司告理,却不曾算到自己这船货物。我想那衙门之事,原论不定日子的 。倘或牵缠半年六月 ,事体还不能完妥,货物又不能脱去,岂不两下担阁?不如小姐且随我回去,先脱了货物,然后另换一个小船,与你一齐来理论这事,就盘桓几年,也不妨得。更有一件,你我是个孤男寡女,往来行走,必惹外人谈议,总然彼此清白,谁人肯信?可不是无丝有线!况且小姐举目无亲,身无所归;小子虽然是个商贾,家中颇颇得过,若不弃嫌,就此结为夫妇。那时报仇之事,水里水去,火里火去,包在我身上,一个个缉获来,与你出气。但未知尊意若何 ?”瑞虹听了这片言语,暗自心伤 ,籁籁的泪下。想道:“我这般命苦!又遇着不良之人。只是落在他套中,料难摆脱。”乃叹口气道 :“罢!罢!父母冤仇事大,辱身事小。况已被贼人玷污,总今就死也算不得贞节了。且待报仇之后,寻个自尽,以洗污名可也 !”踌躇已定,含泪答道 :“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报仇雪耻,情愿相从!只要发个誓愿,方才相信 。”卞福得了这句言语,喜不自胜,连忙跪下设誓道 :“卞福若不与小姐报仇雪耻,翻江而死 !”道罢起来,分付水手,就前途村镇停泊,买办鱼肉酒果之类,合船吃杯喜酒,到晚成就好事。

    不则一日,已至汉阳。谁想卞福老婆是个拈酸的领袖,吃醋的班头,卞福平昔极惧怕的,不敢引瑞虹到家,另寻所在安下,叮嘱手下人不许泄漏。内中又有个请风光博笑脸的,早去报知。那婆娘怒气冲天,要与老公厮闹。却又算计,没有许多闲工夫淘气。倒一字不提 ,暗地教人寻下掠贩的 ,期定日期,一手交钱,一手交人。到了是日,那婆娘把卞福灌得烂醉,反锁在房。一乘轿子,抬至瑞虹住处。掠贩的已先在彼等候,随那婆娘进去,教人报知瑞虹说 :“大娘来了 !”瑞虹无奈,只得出来相迎。掠贩的在旁,细细一观,见有十二分颜色,好生欢喜。那婆娘满脸堆笑 ,对瑞虹道 :“好笑官人 ,作事颠倒,既娶你来家,如何又撇在此,成何体面!外人知得,只道我有甚缘故。适来把他埋怨一场 ,特地自来接你回去 ,有甚衣饰,快些收拾 !”瑞虹不见卞福,心内疑惑,推辞不去。那婆娘道:“既不愿同住,且去闲玩几日,也见得我亲来相接之情 。”瑞虹见这句说得有理,便不好推托,进房整饰。那婆娘一等他转了身,便与掠贩的议定身价,教家人在外兑了银两,唤乘轿子,哄瑞虹坐下 ,轿夫抬起 ,飞也似走,走至江边一个无人所在,掠贩的引至船边歇下。瑞虹情知中了奸计,放声号哭,要跳向江中,怎当掠贩的两边扶挟,不容转动。遂推入舱中,打发了中人、轿夫,急忙解缆开船,扬着满帆而去。

    且说那婆娘卖了瑞虹 ,将屋中什物收拾归去 ,把门锁上,回到家中,卞福正还酣睡,那婆娘三四个把掌打醒。数说一回,打骂一回,整整闹了数日,卞福脚影不敢出门。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处,看见锁了门户,吃了一惊。询问家人,方知被老婆卖去久矣!只气得发昏章第十一。那卞福只因不曾与瑞虹报仇,后来果然翻江而死,应了向日之誓。那婆娘原是个不成才的烂货,自丈夫死后,越发恣意把家私贴完,又被奸夫拐去,卖与烟花门户。可见天道好还,丝毫不爽。有诗为证:

    忍耻偷生为父仇,谁知奸计觅风流。

    劝人莫设虚言誓,湛湛青天在上头。

    再说瑞虹被掠贩的纳在船中 ,一味悲号。掠贩的劝慰道:“不必啼泣,还你此去丰衣足食,自在快活,强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气 。”瑞虹也不理他,心内暗想 :“欲待自尽,怎奈大仇未报;将为不死,便成淫荡之人 。”踌躇千百万遍,终是报仇心切 ,只得宁耐,看个居止下落 ,再作区处。行不多路,已是天晚泊船 。掠贩的逼他同睡 ,瑞虹不从,和衣缩在一边。掠贩的便来搂抱,瑞虹乱喊杀人。掠贩的恐被邻船听得,弄出事来,放手不迭,再不敢去缠他。径载到武昌府,转卖与乐户王家。

    那乐户家里先有三四个粉头,一个个打扮的乔乔画画,傅粉涂脂,倚门卖俏。瑞虹到了其家,看见这般做作,转加苦楚。又想道 :“我今落在烟花地面,报仇之事,已是绝望,还有何颜在世 !”遂立意要寻死路,不肯接客。偏又作怪,但是瑞虹走这条门路 ,就有人解救 ,不致伤身 。乐户与鸨子商议道:“他既不肯接客,留之何益!倘若三不知,做也把戏,倒是老大利害。不如转货与人,另寻个罢 !”常言道:事有凑巧,物有偶然。恰好有一绍兴人,姓胡,名悦,因武昌太守是他亲戚,特来打抽丰,倒也作成寻觅了一大注钱财。那人原是贪花恋酒之徒,住的寓所,近着妓家,闲时便去串走,也曾见过瑞虹是个绝色丽人 ,心内着迷 ,几遍要来入马。因是瑞虹寻死觅活,不能到手 。今番听得乐户有出脱的消息 ,情愿重价娶为偏房。也是有分姻缘,一说就成。

    胡悦娶瑞虹到了寓所,当晚整备着酒肴,与瑞虹叙情。那瑞虹只是啼哭,不容亲近 。胡悦再三劝慰不止 ,到没了主意,说道 :“小娘子,你在娼家,或者道是贱事,不肯接客;今日与我成了夫妇,万分好了,还有甚苦情,只管悲恸!你且说来,若有疑难事体,我可以替你分忧解闷。倘事情重大,这府中太爷,是我舍亲,就转托他与你料理,何必自苦如此?”瑞虹见他说话有些来历,方将前事,一一告诉。又道 :“官人若能与奴家寻觅仇人,报冤雪耻,莫说得为夫妇,便做奴婢,亦自甘心 !”说罢又哭。胡悦闻言答道 :“原来你是好人家子女,遭此大难,可怜!可怜!但这事非一时可毕,待我先教舍亲出个广捕,到处挨缉;一面同你到淮安告官,拿众盗家属追比,自然有个下落 。”瑞虹拜倒在地道 :“若得官人如此用心,生生世世,衔结报效 。”胡悦扶起道 :“既为夫妇,事同一体,何必出此言 !”遂携手入寝。那知胡悦也是一片假情哄骗,过了几日,只说已托太守出广捕缉获去了。瑞虹信以为实,千恩万谢。又住了数目,雇下船只,打叠起身。正遇着顺风顺水,那消十日 ,早至镇江 ,另雇小船回家。把瑞虹的事,阁过一边,毫不题起。瑞虹大失所望,但到此地位,无可奈何,遂吃了长斋,日夜暗褥天地,要求报冤。在路非止一日,已到家中。胡悦老婆见娶个美人回来,好生妒忌,时常厮闹。瑞虹总不与他争论,也不要胡悦进房,这婆娘方才少解。

    原来绍兴地方,惯做一项生意:凡有钱能干的,便到京中买个三考吏名色,钻谋好地方选一个佐贰官出来 ,俗名唤做”飞过海 ”。怎么叫做“飞过海 ?”大凡吏员考满 ,依次选去,不知等上几年。若用了钱 ,空选在别人前面 ,指日便得做官,这谓之“飞过海 ”。还有独自无力,四五个合做伙计,一个出名做官,其余坐地分赃。到了任上,先备厚礼,结好堂官,叨揽事管,些小事体,经他衙里,少不得要诈一两五钱。到后觉道声息不好,立脚不住,就悄地逃之夭夭。十个里边,难得一两个来去明白,完名全节。所以天下衙官,大半都出绍兴。

    那胡悦在家住了年余,也思量到京干这桩事体。更兼有个相知,见在当道,写书相约,有扶持他的意思,一发喜之不胜。即便处置了银两,打点起程。单虑妻妾在家不睦,与瑞虹计议,要带他同往,许他谋选彼处地方,访觅强盗踪迹。瑞虹已被骗过一次,虽然不信,也还希冀出外行走,或者有个机会,情愿同去。胡悦老婆知得,翻天作地,与老公相打相骂。胡悦全不作准,择了吉日,雇得船只,同瑞虹径自起身。一路无话,直至京师,寻寓所安顿了瑞虹。次日整备礼物,去拜那相知官员。谁想这官人一月前暴病身亡,合家慌乱,打点扶柩归乡。胡悦没了这个倚靠,身子就酥了半边。思想银子带得甚少,相知又死,这官职怎能弄得到手?欲待原复归去,又恐被人笑耻,事在两难,狐疑未决。寻访同乡一个相识商议,这人也是走那道儿的,正少了银两,不得完成,遂设计哄骗胡悦,包揽替他图个小就。设或短少,寻人借债。胡悦合该晦气,被他花言巧语,说得热闹,将所带银两一包儿递与。那人把来完成了自己官职,悄地一溜烟径赴任去了。胡悦止剩得一双空手,日逐时需,渐渐欠缺。寄书回家取索盘缠 ,老婆正恼着他 ,那肯应付分文。自此流落京师,逐日东走西撞,与一班京花子合了伙计,骗人财物。一日商议要大寻一注东西,但没甚为由,却想到瑞虹身上,要把来认作妹子,做个美人局。算计停当,胡悦又恐瑞虹不肯,生出一段说话哄他道 :“我向日指望到此,选得个官职,与你去寻访仇人。不道时运乖蹇,相知已死,又被那天杀的骗去银两,沦落在此,进退两难 !欲待回去 ,又无处设法盘缠。昨日与朋友们议得个计策 ,到也尽通 。”瑞虹道 :“是甚计策?”胡悦道 :“只说你是我的妹子,要与人为妾。倘有人来相看,你便见他一面。等哄得银两到手,连夜悄然起身,他们那里来寻觅。顺路先到淮安,送你到家,访问强徒,也了我心上一件未完事 。”瑞虹初时本不欲得,次后听说顺路送归家去,方才许允。胡悦讨了瑞虹一个肯字,欢喜无限,教众光棍四处去寻主顾。正是:

    安排地网天罗计,专待落坑堕堑人。

    话分两头。却说浙江温州府有一秀士,姓朱,名源,年纪四旬以外,尚无子嗣,娘子几遍劝他取个偏房。朱源道 :“我功名淹蹇,无意于此 。”其年秋榜高登,到京会试。谁想福分未齐,春闱不第,羞归故里。与几个同年相约,就在京中读书,以待下科。那同年中晓得朱源还没有儿子,也苦劝他娶妾。朱源听了众人说话,教人寻觅。刚有了这句口风,那些媒人互相传说,几日内便寻下若干头脑,请朱源逐一相看拣择,没有个中得意的。众光棍缉着那个消息,即来上桩,夸称得瑞虹姿色绝世无双,古今罕有。哄动朱源期下日子,亲去相看。此时瑞虹身上衣服,已不十分整齐,胡悦教众光棍借来妆饰停当。众光棍引了朱源到来 ,胡悦向前迎讶 ,礼毕就坐,献过一杯茶,方请出瑞虹站在庶堂门边。朱源走上一步,瑞虹侧着身子,道个万福,朱源即忙还礼。用目仔细一觑,端的娇艳非常,暗暗喝采道 :“真好个美貌女子 !”瑞虹也见朱源人材出众,举止闲雅,暗道 :“这官人到好个仪表,果是个斯文人物,但不知什么晦气,投在网中 !”心下存了个懊悔之念,略站片时,转身进去。众光棍从旁衬道 :“相公 ,何如 ?可是我们不说谎么?”朱源点头微笑道 :“果然不谬。可是小寓议定财礼,择吉行聘便了 。”道罢起身 ,众人接脚随去 ,议了一百两财礼。朱源也闻得京师骗局甚多 ,恐怕也落了套儿 ,讲过早上行礼,到晚即要过门。众光棍又去与胡悦商议,胡悦沉吟半晌,生出一计。恐瑞虹不肯,教众人坐下,先来与他计较道 :“适来这举人已肯上桩,只是不日便要过门,难做手脚。如今只得将计就计,依着他送你过去。少不得备下酒肴,你慢慢的饮至五更时分,我同众人便打入来,叫破地方,只说强占有夫妇女,就引你回来,声言要往各衙门呈告。想他是个举人,怕干碍前程,自然反来求伏 。那时和你从容回去 ,岂不美哉 !”瑞虹闻言,愀然不乐,答道 :“我前生不知作下甚业,以至今世遭许多磨难!如何又做恁般没天理的事害人?这个断然不去 。”胡悦道:“娘子,我原不欲如此,但出于无奈,方走这条苦肉计。千万不要推托 !”瑞虹执意不从,胡悦就双膝跪下道 :“娘子!没奈何将就做这一遭,下次再不敢相烦了 。”瑞虹被逼不过,只得应允。胡悦急急跑向外边,对众人说知就里。众人齐称妙计,回覆朱源,选起吉日,将银两兑足,送与胡悦收了。众光棍就要把银两分用,胡悦道 :“且慢着,等待事妥,分也未迟 。”到了晚间,朱源叫家人雇乘轿子,去迎瑞虹,一面分付安排下酒馔等候。不一时,已是娶到。两下见过了礼,邀入房中,叫家人管待媒人酒饭,自不必说。

    单讲朱源同瑞虹到了房中,瑞虹看时,室中灯烛辉煌,设下酒席。朱源在灯下细观其貌,比前更加美丽,欣欣自得,道声:“娘子请坐。”瑞虹羞涩不敢答应,侧身坐下。朱源叫小厮斟过一杯酒,恭恭敬敬递至面前放下,说道 :“小娘子,请酒。”瑞虹也不敢开言,也不回敬 。朱源知道他是怕羞 ,微微而笑。自己斟上一杯,对席相陪。又道 :“小娘子,我与你已为夫妇,何必害羞 !多少沾一盏儿 ,小生侯干 。”瑞虹只是低头不应。朱源想道 :“他是女儿家 ,一定见小厮们在此,所以怕羞 。”即打发出外,掩上门儿,走至身边道 :“想是酒寒了,可换些热的饮一杯 ,不要拂了我的敬意 。”遂另斟一杯 ,递与瑞虹。瑞虹看了这个局面,转觉羞惭,蓦然伤感。想起幼时父母何等珍惜,今日流落至此,身于已被玷污,大仇又不能报,又强逼做这般丑态骗人 ,可不辱没祖宗。柔肠一转 ,泪珠籁籁乱下。朱源看见流泪 ,低低道:”小娘子,你我千里相逢,天缘会合,有甚不足 ,这般愁闷 ?莫不宅上有甚不堪之事,小娘子记挂么?”连叩数次,并不答应。觉得其容转戚,朱源又道 :“细观小娘子之意,必有不得已事,何不说与我知,倘可效力,决不推故 !”瑞虹又不则声 。朱源到没做理会,只得自斟自饮。吃勾半酣,听谯楼已打二鼓。朱源道 :“夜深了,请歇息罢!”瑞虹也全然不采。朱源又不好催逼,到走去书桌上,取过一本书儿观看,陪他同坐。瑞虹见朱源殷勤相慰,不去理他,并无一毫慢怒之色,转过一念道 :“看这举人到是个盛德君子,我当初若遇得此等人,冤仇申雪久矣 !”又想道 :“我看胡悦这人,一昧花言巧语,若专靠在他身上,此仇安能得报?他今明明受过这人之聘,送我到此,何不将计就计,就跟着他,这冤仇或者到有报雪之期。”左思有想,疑惑不定。朱源又道:“小娘子请睡罢 !”瑞虹故意又不答应。朱源依然将书观看。看看三鼓将绝,瑞虹主意已定。朱源又催他去睡,瑞虹才道 :“我如今方才是你家的人了 。”朱源笑道 :“难道起初还是别家的人么?”瑞虹道 :“相公那里就知!我本是胡悦之妾,只因流落京师,与一班光棍生出这计,哄你银子。少顷即打入来,抢我回去,告你强占良人妻女。你怕干碍前程,还要买静求安。”朱源闻言大惊道 :“有恁般异事!若非小娘子说出,险些落在套中 。但你既是胡悦之妾 ,如何又泄漏与我 ?”瑞虹哭道:“妾有大仇未报,观君盛德长者,必能为妾伸雪,故愿以此身相托 !”朱源道 :“小娘子有何冤抑,可细细说来,定当竭力为你图之。”瑞虹乃将前后事泣诉,连朱源亦自惨然下泪。

    正说之间,已打四更。瑞虹道 :“那一班光棍,不久便到,相公若不早避,必受其累 !”朱源道 :“不要着忙!有同年寓所,离此不远,他房屋尽自深邃。且到那边暂避过一夜,明日另寻所在,远远搬去,有何患哉 !”当下开门,悄地唤家人点起灯火,径到同年寓所,敲开门户。那同年见半夜而来,又带着个丽人,只道是来历不明的,甚以为怪。朱源一一道出,那同年即移到外边去睡 ,让朱源住于内厢 ,一面叫家人们相帮,把行李等件,尽皆搬来,止存两间空房,不在话下。

    且说众光棍一等瑞虹上轿,便逼胡悦将出银两分开。买些酒肉,吃到五更天气,一齐赶至朱源寓所,发声喊,打将入去。但见两间空屋,那有一个人影!胡悦倒吃了一惊,说道 :“他如何晓得,预先走了?”对众光棍道 :“一定是你们倒勾结来捉弄我的,快快把银两还了便罢 !”众光棍大怒,也翻转脸皮,说道 :“你把妻子卖了,又要来打抢,反说我们有甚勾当,须与你干休不得 !”将胡悦攒盘打勾臭死。恰好五城兵马经过,结扭到官,审出骗局实情,一概三十,银两追出入官,胡悦短递回籍。有一诗为证:

    牢笼巧设美人局,美人原不是心腹。

    赔了夫人又打臀,手中依旧光陆秃。

    且说朱源自娶了瑞虹,彼此相敬相爱,如鱼似水。半年之后,即怀六甲。到得十月满足,生下一个孩子,朱源好不喜欢,写书报知妻子 。光阴迅速 ,那孩子早又周岁。其年又值会试,瑞虹日夜向天褥告,愿得丈夫黄榜题名,早报蔡门之仇。场后开榜,朱源果中了六十五名进土,殿试三甲,该选知县。恰好武昌县缺了县官,朱源就讨了这个缺。对瑞虹道 :“此去仇人不远,只怕他先死了,便出不得你的气。若还在时,一个个拿来沥血祭献你的父母,不怕他走上天去 !”瑞虹道 :“若得相公如此用心,奴家死亦瞑目 !”朱源一面差人回家,接取家小在扬州伺侯,一同赴任 ;一面候吏部领凭 。不一日领了凭限,辞朝出京。

    原来大凡吴、楚之地作宦的,都在临清张家湾雇船,从水路而行,或径赴任所,或从家乡而转,但从其便。那一路都是下水,又快又稳。况带着家小,若没有勘合脚力,陆路一发不便了。每常有下路粮船运粮到京,交纳过后,那空船回去,就揽这行生意,假充座船,请得个官员坐舱,那船头便去包揽他人货物,图个免税之利,这也是个旧观。却说朱源同了小奶奶到临清雇船,看了几个舱口,都不称怀,只有一只整齐,中了朱源之意。船头递了姓名手本,磕头相见。管家搬行李安顿舱内,请老爷、奶奶下船。烧了神福,船头指挥众人开船。瑞虹在舱中,听得船头说话,是淮安声音,与贼头陈小四一般无二。问丈夫什么名字,朱源查那手本写着 :“船头吴金叩首 。”姓名都不相同,可知没相干人。再听他声音,越听越像,转展生疑放心不下,对丈夫说了,假托分付说话,唤他进舱,瑞虹闪于背后,厮认其面貌,又与陈小四无异。只是姓名不同,好生奇怪。欲待盘问,又没个因由。偶然这一日,朱源的座师船到,过船去拜访,那船头的婆娘进舱来拜见奶奶,送茶为敬。瑞虹看那妇人,虽无十分颜色,也有一段风流。瑞虹有心问那妇人道 :“你几岁了 ?”那妇人答道 :“二十九岁了 。”又问:“那里人氏 ?”答道 :“池阳人氏 。”瑞虹道:“你丈夫不像个池阳人。”那妇人道 :“这是小妇人的后夫。”瑞虹道 :“你几岁死过丈夫的?”那妇人道 :“小妇人夫妇为运粮到此,拙夫一病身亡。如今这拙夫是武昌人氏,原在船上做帮手,丧事中亏他一力相助,小妇人孤身无倚,只得就从了他,顶着前夫名字,完这场差使 。”瑞虹问在肚里,暗暗点头。将香帕赏他,那妇人千恩万谢的去了。瑞虹等朱源下船,将这话述与他听了。眼见吴金即是陈小四,正是贼头。朱源道 :“路途之间,不可造次,且耐着他到地方上施行,还要在他身上追究余党 。”瑞虹道 :“相公所见极明,只是仇人相见,分外眼睁,这几日何如好过!”恨不得借滕王阁的顺风一阵吹到武昌!

    饮恨亲冤已数年,枕戈思报叹无缘。

    同舟敌国今相遇,又隔江山路几千。

    却说朱源舟至扬州,那接取大夫人的还未曾到,只得停泊码头等候,瑞虹心上一发气闷。等到第三日,忽听得岸上鼎沸起来。朱源叫人问时,却是船头与岸上两个汉子扭做一团厮打。只听得口口声声说道 :“你干得好事 !”朱源见小奶奶气闷,正没奈何,今番且借这个机会,敲那贼头几个板子,权发利市。当下喝教水手 :“与我都拿过来 !”原来这班水手,与船头面和意不和,也有个缘故 。当初陈小四缢死了瑞虹 ,弃船而逃,没处投奔,流落到池阳地面,偶值吴金这只粮船起运,少个帮手,陈小四就上了他的船。见吴金老婆像个爱吃枣儿汤的,岂不正中下怀,一路行奸卖俏,搭识上了。两个如胶似漆,反多那老公碍眼 。船过黄河 ,吴金害了个寒症,陈小四假意殷勤,赎药调理。那药不按君臣,一服见效,吴金死了!妇人身边取出私财,把与陈小四,只说借他的东西,断送老公。过了一两个七,又推说欠债无偿,就将身子白白里嫁了他。虽然备些酒食,暖住了众人,却也心中不服。为此缘由,所以面和意不和。听得舱里叫一声 :“都拿过来 !”蜂拥的上岸,将三个人一齐扣下船来,跪于将军柱边。朱源问道 :“为何厮打?”船头禀道 :“这两个人原是小人合本撑船伙计,因盗了资本,背地逃走,两三年不见面。今日天遣相逢,小人与他取讨。他倒图赖小人,两个来打一个。望老爷与小人做主 !”朱源道 :“你二人怎么说 ?”那两个汉子道 :“小人并没此事 ,都是一派胡言 !”朱源道 :“难道一些影儿也没有,平地就厮打起来 ?”那两个汉子道 :“有个缘故 。当初小的们虽曾与他合本撑船,只为他迷恋了个妇女 ,小的们恐误了生意,把自己本钱收起,各自营运 ,并不曾欠他分毫 。”朱源道 :“你两个叫什么名字?”那两个汉子不曾开口,到是陈小四先说道 :“一个叫沈铁甏 ,一个叫秦小元 。”朱源却待再问 ,只见背后有人扯拽,回头看时 ,却是丫环 ,悄悄传言,说道 :“小奶奶请老爷说话 。”朱源走进后舱,见瑞虹双行流泪,扯住丈夫衣袖,低声说道 :“那两个汉子的名字 ,正是那贼头一伙同谋打劫的人,不可放他走了 !”朱源道 :“原来如此!事到如今,等不得到武昌了 。”慌忙写了名帖,分付打轿,喝叫地方,将三人一串儿缚了,自去拜扬州太守,告诉其事。太守问了备细,且教把三个贼徒收监,次日面审。朱源回到船中,众水手已知陈小四是个强盗,也把谋害吴金的情节,细细禀知。朱源又把这些缘由,备写一封书帖,送与太守,并求究问余党。太守看了,忙出飞签,差人拘那妇人,一并听审。扬州城里传遍了这出新闻,又是强盗,又是奸淫事情,有妇人在内,那一个不来观看。临审之时,府前好不热闹!正是:

    好事不出门,恶事传千里。

    却说太守坐堂,吊出三个贼徒,那妇人也提到了,跪于阶下 。陈小四看见那婆娘也到 ,好生惊怪,道 :“这厮打小事,如何连累家属?”只见太守却不叫吴金名字,竟叫陈小四,吃这一惊非小!凡事逃那实不过,叫一声不应,再叫一声,不得不答应了。太守相公冷笑一声道 :“你可记得三年前蔡指挥的事么?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今日有何理说 !”三个人面面相觑,却似鱼胶粘口,一字难开。太守又问 :“那时同谋还有李癞子、白满、胡蛮二、凌歪嘴、余蛤虫巴 ,如今在那里?”陈小四道 :“小的其时虽在那里,一些财帛也不曾分受,都是他这几个席卷而去,只问他两个便知 。”沈铁甏、秦小元道 :“小的虽然分得些金帛,却不像陈小四强奸了他家小姐 。”太守已知就里,恐碍了朱源体面,便喝住道 :“不许闲话!只问你那几个贼徒,今在何处?”秦小元说 :“当初分了金帛,四散去了。闻得李癞子,白满随着山西客人,贩买绒货;胡蛮二、凌歪嘴、余蛤虫巴三人,逃在黄州撑船过活。小的们也不曾相会。”太守相公又叫妇人上前问道 :“你与陈小四奸密 ,毒杀亲夫,遂为夫妇,这也是没得说了 。”妇人方欲抵赖,只见阶下一班水手都上前禀话,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说得那妇人顿口无言。太守相公大怒,喝教选上号毛板 ,不论男妇 ,每人且打四十,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进流。当下录了口词,三个强盗通问斩罪,那妇人问了凌迟。齐上刑具,发下死囚牢里。一面也广捕,挨获白满、李癞子等 。太守问了这件公事 ,亲到船上答拜朱源,就送审词与看。朱源感谢不尽,瑞虹闻说,也把愁颜放下七分。

    又过几日,大奶奶已是接到,瑞虹相见,一妻一妾,甚是和睦。大奶奶又见儿子生得清秀,愈加欢喜。不一日,朱源于武昌上任,管事三日,便差的当捕役缉访贼党胡蛮二等。果然胡蛮二、凌歪嘴在黄州江口撑船 ,手到拿来 。招称 :“余哈虫巴一年前病死,白满、李癞子见跟陕西客人,在省城开铺 。”朱源权且收监,待拿到余党,一并问罪。省城与武昌县相去不远,捕役去不多日,把白满、李癞子二人一索子捆来,解到武昌县。朱源取了口词,每人也打四十。备了文书,差的当公人,解往扬州府里,以结前卷。朱源做了三年县宰,治得那武昌县道不拾遗,犬不夜吠。行取御史,就出差淮扬地方。瑞虹嘱付道 :“这班强盗,在扬州狱中,连岁停刑,想未曾决。相公到彼,可了此一事,就与奴家沥血祭奠父亲,并两个兄弟。一以表奴家之诚,二以全相公之信。还有一事,我父亲当初曾收用一婢,名唤碧莲,曾有六个月孕,因母亲不容,就嫁出与本处一个朱裁为妻。后来闻得碧莲所生,是个男儿。相公可与奴家用心访问。若这个儿子还在 ,可主张他复姓 。以续蔡门宗祀,此乃相公万代阴功 !”说罢,放声大哭,拜倒在地。朱源慌忙扶起道 :“你方才所说二件,都是我的心事。我若到彼,定然不负所托,就写书信报你得知!”瑞虹再拜称谢。

    再说朱源赴任难扬,这是代天子巡狩,又与知县到任不同。真个:号令出时霜雪凛,威风到处鬼神惊。其时七月中旬,末是决囚之际。朱源先出巡淮安,就托本处府县访缉朱裁及碧莲消息,果然访着。那儿子已八岁了,生得堂堂一貌。府县奉了御史之命,好不奉承。即日香汤沐浴,换了衣履,送在军卫供给,申文报知察院。朱源取名蔡续,特为起奏一本,将蔡武被祸事情,备细达于圣聪 。”蔡氏当先有汗马功劳,不可令其无后。今有幼子蔡续,合当归宗,俟其出幼承袭。其凶徒陈小四等,秋后处决 。”圣旨准奏了 。其年冬月 ,朱源亲自按临扬州,监中取出陈小四与吴金的老婆,共是八个,一齐绑赴法场,剐的剐,斩的斩,干干净净。正是:

    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。若还不报,时辰未到。

    朱源分付刽子手,将那几个贼徒之首,用漆盘盛了,就在城隍庙里设下蔡指挥一门的灵位,香花灯烛,三牲祭醴,把几颗人头,一字儿摆开。朱源亲制祭文拜奠。又于本处选高僧做七七功德 ,超度亡魂 。又替蔡续整顿个家事,嘱付府县青目。其母碧莲一同居住,以奉蔡指挥岁时香火。朱裁另给银两别娶。诸事俱已停妥,备细写下一封家书,差个得力承舍,赍回家中,报知瑞虹。

    瑞虹见了书中之事,已知蔡氏有后,诸盗尽已受刑,沥血奠祭。举手加额,感谢天地不尽!是夜,瑞虹沐浴更衣,写下一纸书信,寄谢丈夫;又去拜谢了大奶奶,回房把门拴上,将剪刀自刺其喉而死。其书云:

    贱妾瑞虹百拜相公台下:虹身出武家,心娴闺训。男德在义 ,女德在节;女而不节,行禽何别!虹父韬韦今不戒,曲蘖迷神。诲盗亡身,祸及母弟,一时并命!妾心胆俱裂 ,浴泪弥年 。然而隐忍不死者,以为一人之廉耻小,阖门之仇怨大。昔李将军忍耻降虏,欲得当以报汉。妾虽大流 ,志窃效此 。不幸历遭强暴,衷怀未申。幸遇相公,拔我于风波之中,谐我以琴瑟之好。识荆之日,便许复仇。皇天见怜,宦游早遂。诸奸贯满,相次就缚;而且明正典刑,沥血设飨。蔡氏已绝之宗。复蒙披根见本,世禄复延。相公之为德于衰宗者,天高地厚,何以喻兹。妾之仇已雪而志以遂矣!失节贪生,贻玷阀阅,妾且就死,以谢蔡氏之宗于地下。儿子年已六岁,嫡母怜爱,必能成立。妾虽死之日,犹生之年。姻缘有限,不获面别,聊寄一笺,以表衷曲。

    大奶奶知得瑞虹死了,痛惜不已,殡殓悉从其厚。将他遗笔封固,付承舍寄往任上。朱源看了,哭倒在地,昏迷半晌方醒 。自此患病 ,闭门者数日,府县都来候问。朱源哭诉情由,人人堕泪,俱夸瑞虹节孝,今古无比,不在话下。后来朱源差满回京,历官至三边总制。瑞虹所生之子,名曰朱懋,少年登第,上疏表陈生母蔡瑞虹一生之苦,乞赐旌表。圣旨准奏,特建节孝坊,至今犹在。有诗赞云:

    报仇雪耻是男儿,谁道裙钗有执持。

    堪笑硁硁真小谅,不成一事枉嗟咨。